人人都是深井冰

　　如果这个周末沈君谦没回来，我打算回趟小镇。我妈跟我的两个舅舅，还有大姨，把外婆葬在了N城郊外的墓地里，十六年后，她跟外公又住在了一起。十六年，总让人不由想起另一对情路充满波折，但最终走到一起的夫妻。
　　什么样的感情能存在十六年呢？亲情？友情？爱情？情感上我选择相信三者都有，但，理智上我不会。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实物都在改变，更何况感情这种抽象的东西。
　　我曾去墓地看过他们，但我在一扇扇没什么差别的黑色大理石厚板间迷失了方向。那天下着小雨，起了点雾气，从山顶吹下来的凉风穿过一排排的墓碑扑散在我脸上，耳边回荡的只有哗哗的松涛声。
　　最终，我没去管理处查他们的位置，也没打电话问我妈，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他们一定不在这里。虽然我是个无神论者，但并不妨碍我时不时幻想一些灵魂上的事情。故而，我总想回去看看，外公住过的，后来外婆也搬进去住的，后院二楼的那个房间……
　　沈君谦走进厨房，从后面圈住我，夹着烟的手伸到我面前，烟雾缠绕上来，我躲了一下：“看不见切菜了。”
　　“想你了。”他湿润的，温暖的嘴唇在我后脖颈上摩挲了几下。打从今天凌晨他用手给我纾解后，这混蛋就全然把“慢慢来”扔在不知道哪个角落了。我打赌我要是这时候理他，他肯定又要做点什么。
　　我往后退了一小步，踩了他一脚。他嘶了一声，但没松手，脑袋从我肩头探出来看着流理台，默了一会，突然说：“陆岩，我发现我挺不了解你的。”
　　我实话实说：“我也挺不了解你。”
　　他把烟送到嘴边抽了一口，接着，我感到一股气流喷洒在我的颈侧，他说：“那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都告诉你。不过，相对的，我问，你也要告诉我。”
　　我想了一下，还真不知道要从哪儿问起。我揭开锅盖把土豆块丢进去，西红柿牛腩那种甜而不腻的香气已经炖出来了，我顺口问他：“你吃不吃葱？”
　　沈君谦咳了一声：“吃，我不挑食。”然后他笑着说，“你问过了啊，换我问一个。”
　　看，我印象里的沈君谦绝对不会做出这么赖皮的事。能想象不闻世间疾苦的公子哥儿突然有一天跑小市场里跟摊贩讨价还价么，我现在就是这种感受。所以，我总觉得沈君谦有点不对劲，与其说他喜欢我，我倒更愿意相信他是闲来无事逗着我玩。可，事实却是，他确实容忍了我对他的侵犯……
　　他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喂……你前面是不是少问了一句“你喜不喜欢我？”
　　我扭头看他，他眨眨眼睛，眸子里有笑意，可是也很严肃。他那么专注，以至于我觉得他好像要透过我的眼眸看穿我的内心。
　　后背渐渐爬升出一股燥热，我有一种被他逼到穷途末路的错觉。正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他突然弹了一下我的脸，说：“回答不出来么？那我换个问题……你为什么总爱看着我脸红发呆？”
　　我噎了一下……怎么可能？！
　　沈君谦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手掌直接贴我脸上：“什么感觉？”
　　他的手心比我的脸凉……且，凉得多……
　　所以，我现在已然脸红了……
　　我下意识想转开视线，可他把烟头一丢，又固定住我的头。
　　“说，我想知道。”
　　“……就是，觉得你很，很……handsome……nice……beautiful……clever……excellent……”我用了英语，好像这样就给自己加了层防护buff。
　　我绞尽脑汁往外报单词，他突然凑过来堵住我的嘴唇。他若即若离地吻着，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大概还能handsome三四十年，这么长时间，一定能让你爱上我吧……”
　　……
　　“这里也是您的……治疗室么？”我看着头顶一大片手绘的3D深海，一阵犯晕。
　　没有景观，没有生物，只是通过细腻的光影描绘，头上那个平面好像随时会倾泻下来席卷一切。
　　“不，当然不是。”金先生穿着沾着油彩的深卡其色长袖衬衫和牛仔裤坐在一张大画架前，他向我招招手，“快进来，island。”
　　“……嗯。”
　　他的房间装修得十分简洁，除了天花板那块三四百坪的深海，墙壁和地面都是原色混凝土，也没有任何装饰，家具和电器也只有必须的几种，几乎都是黑白色。屋子被两条原木长桌隔成三个区域，一个堆满作画用的东西和蒙着布的画框，还有一台小型三角钢琴，一个靠近两扇通透的大窗，摆着两张沙发床，还有一个是开放的厨房和简单装了磨砂玻璃的卫生间。
　　从门口一眼扫过去，几乎没有看不到的地方。两侧窗户大开着，因为靠近植物园，空气很清新。不过，这儿真不像有人居住，更像一个储物间。
　　我走到金先生身后，他在给一张差不多快完成的画做最后的修饰。画布上是一个裸体的丰满女人，两条金色的发辫垂落在胸前，她侧坐在打开的窗边，阳光洒落在她身上。我觉得这幅画有点眼熟。
　　“怎么样？”金先生突然问。
　　“……很像，很好看。”跟原作很像，这就算是很好的评价了吧。
　　“总觉得少了什么。”他咬了下画笔。
　　我摸出手机打算上网搜一下原作，金先生好像脑袋后长了眼睛一样，头都没回就探手阻止我。他的手跟沈君谦差不多，属于那种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很漂亮的类型。
　　隔了一会，他打了个响指：“我想起来了。”
　　我也反应过来：“我也想到了。”
　　他扭头看我，我俩一起说——
　　“落叶。”
　　“枯叶。”
　　他笑了一下，因为光线很充沛，我看到他弯弯的眼角有个很深的阴影，大约只有那儿能多少显示出他的实际年龄。
　　“你用过早饭没有？还是要喝点什么？”他问我。
　　“不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就是，我的工作，具体是什么？”
　　“嗯……”他皱了下眉，“忘记告诉你带点东西过来了，也许你会觉得无聊……你想弹琴吗，那里有架钢琴，不过很久没有调音了……或者，想看书看电影吗，电脑在桌上，书架在那里，这里的东西你可以随便动用。”
　　我觉得匪夷所思：“所以……我什么也不用做？”
　　他又笑：“island，你的工作就是陪我，明白吗，陪我。”
　　“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随便发出声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有，偶尔回应一下我的话，就是这样，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虽然觉得奇怪，不过，给钱的是boss嘛……
　　他转过去注视着那幅油画，过了一会，拿过调色刀和颜料粉开始研磨调和。
　　我在略显空旷的屋里转悠了一圈，发现这里看似无人居住的主要原因，大概是太过干净和井然有序，所有的东西都像刚刚开箱摆好，没有动用过的痕迹。
　　我在琴凳上坐下，拿过琴谱翻了几页，试了几下曲调，发现三四首熟悉的港语歌。
　　练琴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我停下来时发现已经过了快两个小时，金先生斜靠在沙发床上看书，琴声一停，他转过头看我：“island，你有心事？”问完，他又补了一句，“关于那位sherry小姐？”
　　“没有啊……”我语塞，他总是这样火眼金睛么……不过，那天的事太过私密，我实在没法儿跟他倾述。我走到他的画架前，那片飘进屋的落叶已经大体添加到画布上，但并没有细致描绘，不过整体看来，一点都不输于我印象中的那幅原作。
　　“金先生，您真不是看着原画临摹的么？”
　　他笑了笑：“到我身边来，island，房间太大，我说话要用很大力气。”
　　我走到他对面，靠着另一张沙发床沿坐到地上。
　　他好像目测了一下我跟他之间的距离，然后问：“island，你讨厌身体接触吗？”
　　我心里一突，想到酒保Jackie说的那些被他带走的钢琴师，我说：“不讨厌……这个要看什么人吧。”
　　他突然换了话题：“跟你那位男性朋友相处地好吗？”
　　“不太——”说了两个字我才反应过来，他这是给我挖坑呢？！三言两语就把我的心事套出来了！他猜到sherry是男的了么，还是在指martini？
　　他放下手里的书坐起来，嘴角带着笑：“为什么放着免费的心理医生不要，非要独自面对烦恼呢？”
　　“你总爱这样分析别人的内心么，不经过当事人同意？”我语气有点冲。
　　他倒没有生气，只是探手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恕我直言，island，你的人际关系一定……不太美好。”
　　他说的是事实，我无法反驳，可我还是瞪着他。
　　“你分不清善意的关心，还是恶意的揣测，这会使你失去很多朋友，也会让你很容易受到伤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