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

　　“女儿啊，方才前院来了几位大贵人，指明让你去服侍，快拾掇拾掇随我来！”红姨依然笑得像朵喇叭花儿似的，带着一丝讨好望着梳妆镜前的花魁。

　　“妈妈，今日女儿身体不适，恐不得见客。”铜镜中的花魁一身紫衣，裙摆上绣着大朵的鸢尾花，黛眉浅描含胭脂，略显苍白的脸色反平添了一段风流。

　　“妈妈知道你大病初愈，身子弱，只是那贵客点名要见你。咱们花满楼大门朝南开，只为迎客来。断没有来了生意不做，把人往外轰的道理呀！”红姨捏了捏袖袋里的银票，越发小意。

　　“也罢，我略去坐坐便是。”

　　还是在梨花白的雅间，灯影绰绰，墙上的仕女图换成了大书法家王凌的《虞美人》，蟒皮三弦倒是还在，黄花梨透雕圆桌后坐着一名青衣男子，手中八十年的杏花春散发出醇厚浓郁的香气。

　　“紫鸢！”

　　“这位公子好眼力，奴家蒙着面纱也能认出来。”少女缓缓摘下面纱，眼波流转间粲然一笑，仿佛满室紫鸢花开。

　　虽然见惯了云夙的妖孽容颜，白无忆还是被惊艳了一下。

　　画面里的青衣男子却露出无比震惊的神情不敢置信地望着花魁：“紫鸢，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少景。”

　　“这位公子仿佛认识奴家。不过说来惭愧，紫鸢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性命不保，幸而女娲娘娘在天有灵，保佑信女渡过危机，奴家却好像忘了一些事情，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紫鸢的眼中有些迷茫，声音也越来越低。

　　苏沐望着她苍白的小脸震惊之色渐退，慢慢变得痛苦，喃喃自语道：“你终究将这段情还给了我，我又该将它给谁？”

　　说完跌跌撞撞地出了花满楼不知去向，只留下花魁目瞪口呆地望着满桌佳肴，独自烦恼，莫不是大病初愈，日渐消瘦，魅力大减？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全金陵女人最多的花满楼。

　　用罢午膳，莺莺燕燕们聚在后院的大洋槐树下边嗑瓜子儿边唠八卦。

　　作为一名合格的青楼女子不仅要有娴熟的业务水平，还需要随时关注城内富户们的家短里长，只因那些人家的男主子们多半是她们的老主顾。

　　小蛮腰芙蓉便是个中翘楚：“听说京城来的公公昨日到了府台大人府上？那王大人前脚刚走，后脚苏府又住进了人，不知道又有什么好事要落到他们家了。”

　　芍药急急吐了瓜子壳道：“我四叔的三姨的二表姑的邻居家的小女儿名唤青杏的在苏府做烧火丫头，我今日晨起去买胭脂正巧碰上她，据她说呀，那公公是来宣旨的。”

　　“宣什么旨？”

　　芍药见众人的兴致皆被她勾起来了有些得意，翘着染了凤仙花汁儿的小手指道：“就是苏大人家那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小公子被圣上钦封为一个什么国子监什么酒的官儿啦。”

　　芙蓉见不得她得意的小样儿，大笑着啐了她一口道：“瞧你不害臊的，脸红个什么劲儿啊，难不成还想大半夜里爬上小公子的床，做个官太太，也不怕人嫌你脏？”

　　被她当众奚落，芍药脸上有些挂不住，气呼呼地别过头去：“谁又比谁干净呢？我不过白想想罢了！”

　　腊梅抓了一把核桃，拿小锤子细细敲着：“你也别做梦了，人家心里早就有人了，没瞧见他天天往紫鸢房里跑，听碧桃说前日还跟妈妈提了要替她赎身吶。

　　“妈妈哪里舍得紫鸢这棵又会跳舞又会弹琴的摇钱树便开了个天价，谁知那苏公子二话没说很痛快地应下了。哪里料到，紫鸢那丫头不知心里怎么想的，居然愣是没同意。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像咱们这样的苦瓜仔，巴不得立时离了这火坑，她倒好……”

　　说着叹息一声，取出核桃肉放在一边，堆成一个小山的样子，却被身后的石竹一把抓了放入口中，急得她直跺脚：“诶，诶，你咋这样子哩！”

　　芍药素日虽掐尖要强，却是个性子爽利的，早将方才的不快抛至脑后：“这算什么，还有更奇怪的呢。方才不是说到圣上给苏小公子封了官儿不是，这事儿啊还有后文，那小公子居然当庭抗旨，不愿赴任，把府台大人气的哟……”

　　“真的假的呀？”

　　“这种事儿也是混说的？当然是真的，比珍珠还真！青杏跟我说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呢。”

　　芍药最不喜人质疑她，狠狠瞪了一眼问话的丫鬟喜鹊，吓的小丫头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依我看，这苏小公子与咱们紫鸢正好相配，一样的牛心古怪！”腊梅重新捡了个核桃，这回倒是学乖了，剥了肉直接放进嘴里，惹得石竹直呼可惜。

　　“也不知道紫鸢在苏府的那两个月发生了什么，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不说，还忘了不少事儿。”

　　说到这里几朵花儿都噤了声，紫鸢被黄莺儿搀回来的时候小脸白的吓人，又瘦又虚，大红的衣裙挂在身上空荡荡的，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吃了苦。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进了楼子里都是苦命人。”腊梅最后作了总结陈词，才将话头引到其他事儿上。

　　附在油纸伞上的画面渐渐暗淡，这是走马灯快要结束的征兆。

　　白无忆知道喝了忘情水的人会将有关所爱之人的全部记忆埋藏在灵魂最深处，是以，当她看到紫鸢再也认不得苏沐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意外，反而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仿佛郁结心中多年的闷气终于吐了出来：“我果然不喜欢这个苏沐！”

　　“……”云夙看她苏爽的模样一口老血憋在喉咙口想吐又吐不出来，简直难受之极，只得硬生生又咽了下去。

　　苏沐依然天天来花满楼给紫鸢捧场，全然不顾外面流传苏家小公子被一个妓子迷住了的风言风语，直到再也看不过眼的苏大人亲自带着家奴将他绑了回去。

　　紫鸢站在硕大的花台上，红袖翻飞，明珰乱坠，随着舞步扬起的裙角划过优美的弧度，笑靥如花，风情万种，白无忆却有一种她眉间隐藏着凄楚的错觉。

　　那日，花魁跳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支采莲舞，休止的音符落下，她就像一只折翼的紫蝶缓缓倒地，耳边是鸨母和乐师惊恐的尖叫声，还有被扫了兴致的金主们骂骂咧咧的声音。

　　好吵！她想抬手捂住耳朵，却没有半分力气，她躺在红毯上，明亮的烛火照得她睁不开眼，朦朦胧胧间仿佛看到灯火阑珊中，青衣男子捏了一枚刻字的铜钱，温润如玉的嗓音轻轻浅浅：“你找的可是这个？”

　　紫鸢的走马灯结束在与白无忆会面的那一刻：“不欠别人什么，别人也不欠我什么。”

　　那一剑虽没有立刻要了她的命，却不过让她破败的身子多撑了三年。紫鸢终究还了苏沐一条命，忘了与他的一段情，干净利落地抛却了所有纠葛。

　　随着最后一句梵唱，白无忆收拢红漆纸伞，附了走马灯的油纸伞散发出五色荧光。

　　云夙神色一凛，左手持一刻了无数蝇头梵文的天青色绿玉斗，右手如抽丝剥茧一般缓缓牵引着紫鸢的走马灯，一炷香后，红漆纸伞上的荧光全数散去，只余斗内一汪清冽甘醇的液体，散发着诱人的酒香。

　　白无忆接过绿玉斗仰头喝下，温热的光酒仿佛能到达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暖和起来。用人一生的回忆酿制而成的酒被称为光酒——时光之酒，据说是能助失忆之人恢复记忆的良药。

　　白无忆闭着眼睛细细感受醇香的光酒顺着她冰冷的血液流遍全身，期待前世的回忆能像潮水般汹涌而来。然而事实总是残酷，突如其来的黑暗吞噬了上的意识。

　　白无忆睁开眼睛发现周身云雾缭绕，高屋建瓴，玉柱金瓯，不远处的高台上站着三人，少女白衣飘飘，赫然是自己的模样，只眉稍处多了一朵殷红的桃花印记，如血似火，灼得她眼睛发痛。

　　另两人背对着她，看不到面目，身形却是男子无疑，一人如云夙一般穿件骚包无比的大红深衣，长发如墨，另一人紫衣华服，长身玉立，满身清华。二人好似激烈地说着什么，少女面上始终淡淡的，眼中却有一如既往的执着与决绝。

　　突然间，白衣少女粲然一笑，仿佛满树桃花开尽，又倏地转身跳下高台，掉入漆黑无比的深渊。红衣男子迅速出手，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薄纱衣角。

　　“不！”男子凄厉的呼喊让白无忆惊悸不已，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正看到云夙一脸紧张地望着她，眼神中竟有些害怕和……逃避：“无忆，你可曾想起来了？”

　　白无忆想起方才的无头无尾的片段，茫然地摇摇头，却见他微微松了口气道：“不过才一盏马灯，又不是神丹妙药，自然不可能药到病除，等到集齐三盏，应该就能想起来了。”

　　少女只得点点头，却没看到云夙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白无忆与云夙决定在瑶光界休整一日再去酆都找阎王要第二朵桃花胎记的线索，不知不觉中两人走到种下苏沐紫鸢孽缘的那个悬崖，云夙朝黑洞洞的崖底张望了会子，随口道：“无忆，倘若你是紫鸢，可会爱上救你性命的那个男子？”

　　问完又后悔了，果然红漆纸伞下少女清冷的声音幽幽传来：“我是决计不会坐马车出门的。”

　　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往往跟偶然连在一起。眼尖的云夙在离悬崖不远处的山腰上发现了一座新坟，一个两鬓斑白的青衣男子正拿衣袖细细地擦拭着墓碑，专注的眼神仿佛对待最心爱的女子。

　　白无忆怔怔地望着那个略显佝偻的身影，左胸腔久未跳动的心脏忽然抽搐了一下：“云夙，你说的对，苏沐确实是个可怜人，但我还是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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