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书房的门开得很快，这次出来的是一个端庄优雅的侍女。

　　“奥尔瑟雅，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那么久，你还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呢。”看着精灵美丽的脸上写满显而易见的愁怨，亚尔维斯唇角又是一弯。

　　“将军您就别逗我了，请进吧，陛下与欧内斯特大人静候多时了。”银发的精灵勉强笑了笑，心知这位大将军只是想让她放松一点。

　　亚尔维斯点点头，将弯刀解了下来。

　　“请……请等一下！”

　　“我……”伊凡知道自己此刻出声非常不恰当，更别提他仍是国王的囚犯。但是要这扇门打开，实在是太不容易。他有些心疼小精灵，他想要为他争取一下，“原谅我的冒昧。我想说，这位将军，将军阁下，您能够带着小王子去见国王陛下吗？他只是担心他的父亲……”

　　亚尔维斯落在伊凡身上的目光很有几分玩味。

　　“这位人类，人类阁下，我与陛下多年不见，我们要谈的事情……”他忽而勾唇邪邪一笑，“可不是小殿下能够听的哟。”

　　熟知将军秉性的精灵们无奈地扶额。

　　玩笑般的话语，却摆明了拒绝和提醒。伊凡无言以对。

　　亚尔维斯收回视线，冷笑着转身。

　　他不喜欢这个人类。不是因为他的僭越，而是因为……他微微厌烦地皱了皱眉，这人类身上隐隐带着某种他不能再熟悉也不能更厌倦的气息。

　　沉寂已久的，战场硝烟弥散之后亡灵才会有的无可挽回的痛苦和绝望的气息，带着自我了结般的宿命的悲凉。

　　像是日趋凋零的荒野。

　　人类愣在那里，愣了很久，等着里面的精灵改变心意。

　　可是没有，一直到天幕都暗了下来，白昼即将逝去。那密不透风的窗帘和紧闭的大门隔绝了所有的动静。

　　也没人再去拉走门口的小王子，似乎每个人都在等待，而他们也默认了小王子这样的等待，才是最好的。

　　“莱戈拉斯殿下……”伊凡叹了口气，回头看着小精灵。

　　他坐在外面的地板上，双腿屈起，手臂环绕着自己的小腿，小下巴就搁在膝盖上头，那双像是蓝宝石的眸子里晕了星子清越的光芒，眼巴巴地望着他，看起来迷茫又无助。

　　“伊凡……”

　　“嘘……不要哭了。”伊凡摇摇头，在他的身畔蹲下，认真地看着他 ，“殿下，我们人类有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人们说幽暗密林之王是个顶天立地的王者，那么身为他的儿子的小殿下也应该勇敢一些，坚强一些才对呀。”

　　“可是我好害怕。”小精灵眼眶绯红，颤抖着嗓子说，“是我让他伤心了，ada会不会离开我？”

　　他想到国王那如闪电骤逝的沉痛，眸色一黯，摇了摇头。

　　绿叶王子的悲伤或许来自于他天生柔软皎洁的心脏，而精灵王的黯然却是出于他自身历经岁月悲欢之后沉淀的苍凉。

　　这痛与悲都是那样重，重到他以一曲歌谣便可轻而易举使他忆起隐藏在时光深处的过往。以流亡之躯踏过无数的荒野，见识过太多传奇背后的悲哀，伊凡曾猜想在国王身上发生过的故事或许会是那一瞬间凄然的滥觞，他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幸于不经意间窥到精灵王强悍无半点破绽的内心中那崩塌的一角，并猜测某些灰败与阴霾乃至沦亡会否发轫于它。

　　但是很快他否定了这些猜想，当他看到那片深不可测的冰蓝海底荡开涟漪，那些沉淀其中的情绪泛上来，有他似曾相识的灰暗，却夹杂着许多别的东西的时候，当他看到精灵王以那样的姿态亲身出现在子民面前，想要平息幼子的哀怒的时候。

　　虽然毫无根据，虽然毫无道理，可人类就是潜意识中坚信，那片他初见便为之战栗的冰蓝不会变色，那片辉煌夺目胜过日光的纯金不会消褪。无论造物主加于精灵王之身的是怎样的恩惠或磨难，当他坐在千石窟孤独的王座之中，握紧了手中的权杖，立于世人瞩目之上的依然是幽暗密林之王。

　　“不，我不信，殿下。您是否喜欢在王宫面前那条银白色的大河边玩耍？”

　　小精灵吸了吸鼻子，点头。

　　“冬天它结冰的时候还会流动吗？那么你是否就会认为它会长久地缄默下去？”

　　“不，当然不。它只是有一点累了，它需要休息，随着万物的衰竭而坠入沉睡。可是，难道你不认为，在春天的时候，这条河流会第一个从睡梦中醒来，甚至是在森林中第一片叶子苏醒之前？它会冲破坚冰，一路欢笑，一路奔腾，蓄积了一冬的力量或许会比之前更为强大。因为那时的森林，是如此地需要它。”

　　“可是……可是现在还没有……结冰……”

　　“这只是个比喻，我的殿下。”

　　“比喻？”

　　“嗯，就是，就是……就是一种用来使文字和诗歌变得优美的东西。” 。

　　“绝妙的比喻，人类，不过得事先告诉你，我们的护城河，有国王的灵力庇佑，哪怕是万物衰竭之冬，也不会断流。”

　　莱戈拉斯惊讶地转头，看着并肩踏步而出的将军与宰相大人，星辰的冷光映在他清澈的蓝眸中，绽开了一池最柔和的莲色。

　　“亚……”

　　“是我的错，让我们的小王子殿下吃了这么久的闭门羹。小叶子，你有吃过点心或者晚餐吗？”棕发将军低下身来，看着这张沮丧哀伤的小脸。

　　莱戈拉斯摇头。

　　“真可怜。”亚尔维斯摸摸小王子的金发，转手将一点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塞进了他的嘴里，”可是人类有一点说对了。“他看进他冰蓝的双眼，罕有的认真与严肃，”记住，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你是谁的儿子，记住你是谁，莱戈拉斯。”

　　小精灵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嚼着嘴里香甜的巧克力糖，似懂非懂地点头。

　　“那么现在，我想，国王陛下应该不太舍得再把他巴巴等了这么久的小儿子赶出去了吧。”将军直起身子来，笑眯眯地对欧内斯特说。

　　亚尔维斯这家伙……

　　“这样真的合适嘛？”反应过来时德高望重的宰相发现自己已经被将军拖出老远，而小精灵早已经溜进了那黑漆漆的书房。

　　“我的宰相大人呀。”亚尔维斯边走边笑，吊儿郎当地揽着宰相的肩膀，眉眼俱是弯弯，“那您能怎么样呢，再不合适也来不及了，更何况当务之急是带我尝尝您家里今年刚出窖的好酒啊。”

　　“你呀……殿下毕竟还太小……”

　　“但有些事情，他应该知道。”

　　*

　　这头该死的狐狸肯定是嫌王国发给他的俸禄太多了！

　　小家伙的突然闯入是瑟兰督伊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刚抬手想让奥尔瑟雅把烛火灭下去，就听闻一串急切又轻巧的足音，淡金阳光毫无征兆地闪进来，下一刻他的脖子就被紧紧地抱住了。

　　“……”

　　细细的啜泣声令他突觉肺腑间似有蚜虫噬咬，小精灵的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到他的颈窝里，又冰又凉。

　　“莱戈拉斯……”

　　“Ada……呜……都是我不好……我错了……”

　　“你先起来……”他将左脸的面具微微向下按了按。

　　“呜……都怪我……”

　　“奥尔瑟雅你先把他拉起来。”

　　“不行不行！”小精灵的哭声响亮了起来，拼死搂着国王不放，“我不要离开我ada！”

　　“殿下……”

　　“那一定是因为我已经被你勒死了……”

　　“你别死ada……我不怕你了我真的不怕你了……”小精灵只安静了一秒，又开始嚎，那哭腔令他心碎，“求求你别死ada…… 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瑟兰督伊的身子微微一僵，许久，他慢慢地抬起手臂，一下一下轻抚着幼子的后背。像当他还是襁褓中的小婴儿时他常常哄他睡觉一样。

　　“好了，我的莱戈拉斯，这不是你的错，ada并没有怪你。”

　　“……”

　　“你是ada唯一的小绿叶，ada又怎么舍得丢下你？”他微微偏头吻着他柔软的头发。

　　小精灵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抽泣着，颤抖着，懵懂地看着软榻上的父亲。

　　“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精灵王伸出手拂开他被泪水粘在脸上的发丝，心疼地揉揉他红肿的眼眶，“不要哭了，ada喜欢勇敢的小精灵，这么漂亮的眼睛哭肿了多难看。”

　　“那……要是我不勇敢，不这么好看了……ada……ada就会不喜欢我了吗？”小精灵任由父亲为他擦着眼泪，抽噎着问。

　　“喜欢，无论怎样，都喜欢。哪怕你原本就不这么漂亮，丑得像只小奥……奥，”精灵王停了一下，为自己的想法恶寒，他瑟兰督伊的儿子怎么可能像只小奥克，“都会是ada最宝贝的小绿叶……”

　　“真的？”

　　“ada何时……骗过你。”修长手指移至那圆润的小下巴，最后一行顺着柔嫩脸颊流下的泪珠儿恰巧而至，在精灵王指尖被揉碎成无数细小水雾，“难道莱戈拉斯会因为ada不好看了，就讨厌ada，不喜欢ada吗？”

　　小精灵拼命摇头：“不……ada没有不好看！ada是最好看的……最好看的！无论怎样……都好看！”

　　“小骗子。”国王弯唇，伸手戳戳小家伙的鼻尖。

　　“我没有，我没有骗ada……”小家伙揉着鼻子，眼里还是怯怯的，“都怪埃隆叔叔医术不好……”

　　“莱戈拉斯……不可以说这么没礼貌的话……还记得ada答应过你什么吗？”

　　“记得。莱戈拉斯的生日快到了，大概就是那个时候，ada的伤就全好了。那时，ada就会让我揭下它……”

　　“咱们一言为定。”

　　“嗯……”小精灵揉揉眼睛，想起了什么，“那ada你现在还疼吗？不许骗我，你疼吗？”

　　“之前挺疼的，欧内斯特给ada上了药，现在，”国王摇头，“已经不疼了。”

　　“那……有多疼？”小精灵试探地问。

　　“有多疼……”他的目光移到垂手而立的侍女身边那一盏华美精致的蜡烛。小精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如绸的火焰正跳动在巨大的烛身之上。

　　“大概就像你的小指头不小心碰到了那个一样吧。”他淡淡地说。

　　小精灵若有所思，转身看着他：“那……ada，今晚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尽管得到ada的许诺，他还是觉得不太踏实。此外，他仍然有些担心，万一ada睡觉的时候又疼了呢，他也可以起来帮他吹吹啊。

　　“不行。”瑟兰督伊斩钉截铁地拒绝。

　　“啊？为什么？”小精灵失望极了。

　　“因为你会尿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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