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中雪

　　第十一章龙争虎斗

　　在张北与万全交界处，有一座绵延数里，高约百丈的山岭。它是中原到漠北重要的军事驿道。除此之外，因这里风光秀丽，水草丰茂，因此，也是金朝皇家驻跸的胜地。如今虽已是深秋，不宜避暑，然而却正是捕猎的大好时节。因此处狐多，且毛皮质地上佳，故而得名野狐岭。

　　金章宗完颜璟此时正端坐在马上，观赏着岭上秀美的风景。但见岭南晴岚可爱，岭北却一片肃杀，越发萌动了他旌麾南指、并吞天下的雄心。完颜璟生有六子，皇后生绛王洪裕，林夫人生荆王洪靖，李妃生赵王洪烈。此外，尚有林姬所生荣王洪熙、英王洪衍、寿王洪辉。洪裕、洪靖、洪熙早夭，洪衍战死沙场，而今只有洪烈与洪辉尚在。洪辉生有三子：琚、瑄、璪。洪烈只有一子，名康。在这诸多子孙中，完颜洪烈自少年起便统兵南征北讨，为大金立下了不少功勋，其文治武功，较之兄长洪辉胜出几倍；完颜康亦是年少有为，前不久，章宗派他秘密出使西域，一举收服了康里部与粘拔恩部归顺大金，兼之生得相貌英俊，完颜璟对这个皇孙真可谓爱不释手。

　　过不多时，一众人等打猎归来，完颜璟命人清点猎物，果然以完颜康所获最多。完颜璟龙心大悦，道：“康儿果然是天纵英才！你想要什么赏赐，皇爷爷都答应你！”

　　完颜康恭恭敬敬跪倒：“回禀圣上，孙儿想请圣上免除我大金子民一年的赋役。”

　　“哈哈哈，”完颜璟笑道：“康儿真是心系百姓。好，朕就依你，免除大金境内百姓一年的赋役！”

　　“孙儿代百姓谢过皇上。”完颜康道。

　　“皇上圣明！”陪侍出猎的众官亦纷纷跪倒谢恩。

　　完颜璟又是一阵大笑，道：“众卿平身。康儿，你代百姓祈福，朕已然答应了。那么你自己想要些什么赏赐呢？”

　　“孙儿不想要什么赏赐。”完颜康道：“只要圣上万寿无疆，大金国泰民安，就是我等的至福，有了这些，孙儿别无所求。”

　　“好！好！”完颜璟给这一番话说得心花怒放，道：“康儿真是朕的好皇孙！来，朕把这个赐予你！”遂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道：“这是先皇赐给朕，今天朕把它转赐给你。”

　　“孙儿谢皇爷爷。”完颜康道，正待伸手去接，一旁的完颜洪烈道：“康儿大胆，”忙向完颜璟施礼道：“父皇，那是先皇赐给父皇的传国之宝，康儿一个黄口小儿如何承受得起，请父皇收回成命。”

　　“这是朕赐给康儿的，朕说他承受得起，谁敢多言？”完颜璟道。“康儿过来，皇爷爷亲自给你戴上。”

　　“是。”完颜康偷眼去瞧完颜洪烈，见他微微点头，这才来至完颜璟身旁。完颜璟将那玉佩系在完颜康腰间，道：“从今天起，这块传国宝玉就是你的了。佩此玉者，纵然罪犯不赦，亦可免死一次。若于国家有危难之时，可假王钺行事。”

　　此言一出，百官心中俱是一凛。罪犯不赦能够免死也就罢了，这假王钺之权是何等重要。凡假王钺者，可以不经皇帝批准诸杀三公以下之大臣，若统兵出征，亦可不经兵符，调拨南京、东京、益都、京兆、太原、临洮、临潢、丰、泰、抚十州兵马。章宗将如此大权交托与他，实有将完颜康视作后继之主之意。

　　“孙儿谢圣上恩典。”完颜康道。

　　“琚儿、瑄儿、璪儿，亦各赏玉凤钩一双，骨睹犀具佩刀一把，锦衣一件。”

　　“谢父皇恩赐。”完颜洪辉道。

　　完颜洪辉回至府邸，门上的人忙上前牵马。许是来得慢了，完颜洪辉抬手就是一鞭，正抽在那人左眼上。那人却不敢出声，只用手捂住眼睛，鲜血流了满脸。“告诉管家打发他回去，给他一百两银子。”完颜洪辉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举步进了正厅。三个儿子不敢作声，低头跟在他身后。

　　完颜洪辉坐定，道：“今日的情形，你们已经看到了吧？日后再不给我加紧努力，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是。”众子道。

　　“前段日子我不是派你去请铁掌帮帮主来教你们武功吗？请来了没有？”

　　“回禀父王”，完颜琚道：“请是请了，不过没有请到。”

　　“什么？！怎么回事？”

　　“是这样，父王。”完颜琚慌道：“那日孩儿备好礼物去请裘千仞，不料他弟子说，裘帮主正在与人比武，让孩儿改日再去。孩儿便要求去看他们比试。等到了后山，见裘帮主正与一位紫衣人过招。那紫衣人着实厉害，孩儿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裘帮主已然被他打翻在地，一双纵横江湖二十余年的铁掌也给废了。”

　　“哦？竟有这等事？”

　　“是的，父王。”完颜瑄在一旁补充道：“我们二人见此情形，遂将礼物留下，让裘帮主好生养伤，便追那紫衣人去了。孩儿想请他做师傅，他不肯。孩儿便表明身份，说爹爹早已久闻他的威名，请他来王府略住几天。”

　　“做得好。”完颜洪辉道。“此人现在何处，快请来我见。”

　　完颜琚应了声是，去不多时，引一个紫衣人上得厅来，道：“欧阳先生，这位便是我的父王。父王，这位便是西域白驼山来的欧阳锋先生。”

　　“欧阳先生，久仰久仰。”完颜洪辉道。

　　“王爷以前听说过在下么？”欧阳锋道。

　　“你们欧阳家，不仅在西域，就是在中土亦是很有名望的。”完颜洪辉道。

　　“谢王爷抬举，我不过是一芥武夫罢了。不知王爷叫我来，有什么事？”欧阳锋道。

　　“欧阳先生，本王有个不情之请，小儿自幼好武，但一直未遇名师，武功平平。今日遇到先生，实为天赐之机。本王想请先生教犬子习武，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对不起，王爷，在下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欧阳锋道：“我们白驼山的武功，只能有一个传人，那就是我的侄儿欧阳克。除了他，我不会再教任何人。”

　　“大胆！”完颜璪道：“你敢如此顶撞我父王？”

　　完颜洪辉一摆手，道：“人各有志，是本王唐突了。欧阳先生请在府中小住几日，让本王略尽地主之谊。”

　　完颜洪辉命众人下去休息，门上忽有人报，西北路招讨副使胡沙求见。

　　“快请。”

　　话音未落，门外已走进一个人来。此人一身戎装，看年纪有三十多岁，狮鼻鹰目，见完颜洪辉上前相迎，忙施礼道：“卑职见过王爷，祝王爷福体安康。”

　　“快起来，不必多礼。”完颜洪辉拉起胡沙，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此次出征，想必十分辛苦吧。来人，给胡将军沏上好的碧潭飘雪。”

　　少时，侍女将茶端上。胡沙呷了一口，道：“果然是好茶。必是清明前的茶牙所制，再用七星紫砂炒成，极品，极品。”完颜洪辉一笑，道：“这是南朝皇帝送给本王的，你若喜欢，回头本王叫人给你送几斤去，就当是本王祝你高升的礼物。”

　　“不敢不敢，全靠王爷的栽培。”胡沙忙道。

　　“说说此次战况如何？”

　　胡沙将茶杯放在桌上，恭敬道：“说来此次真是有惊无险。卑职与秦州防御使完颜璘只有骑兵千余人，宋将吴曦却率五万兵马，由保岔、姑苏两谷来袭，卑职以为断无生理。孰料两军一交锋，宋军战斗力极差，且毫无斗志，根本不堪一击。我们一共交锋六次，将宋军追出四十里，斩其兵将四千余人。此后，吴曦又派冯兴、杨雄、李珪等人带八千步、骑兵入赤谷。卑职与完颜璘联合河州防御使蒲察秉铉将其一举击败。圣上闻得战果，龙心大悦，升卑职为西北路招讨副使，与平章政事独吉思忠大人一起镇守乌沙堡。”

　　“好！”完颜洪辉道：“乌沙堡可是朝廷在北方的重镇，看来圣上对你格外器重啊。”

　　“全靠王爷栽培。若不是王爷，哪有小人今天。”胡沙道。“小人还有一事要禀告王爷。”

　　“哦，什么事？”

　　胡沙使了个眼色。待完颜洪屏退左右，继续道：“卑职在乌沙堡，抓到一小股敌国的奸细。拷问之下，其中带头的却是王爷的一位故人。”

　　“哦？是谁？”

　　“您还记得当年河西一战，六王爷被乃蛮部打败的事么？后来六王爷被俘，我们大金用了十座城池才将他换回来。我抓住的这个人，就是乃蛮部太阳汗之子，屈出律。”

　　完颜洪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是他？”

　　“不错。”胡沙道。“当年六王爷被捉，大家都以为他必死无疑，最后却被放了回来。如今屈出律落在我们手里，卑职想，王爷一定对当年的事很感兴趣，所以才将此事隐瞒不报，特地请王爷示下。”

　　“胡沙啊，你做得很好。”完颜洪辉道。“这个情本王记下了，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王爷客气了，这是卑职份内的事。”胡沙道。

　　在寿王府的西北偏厅之侧，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屋，通常是用来关押犯错的奴婢的。但其实这小屋下面连着一处地牢，却是完颜洪辉刑囚犯人的所在。此时，屈出律双手被吊在铁环上，已被拷打了半个时辰。完颜洪辉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处条案之后，命人将已然晕厥的屈出律用水泼醒，慢条斯理道：“我大金国自开国以来，从来不相信有荆条办不到的事。本王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屈出律此时已是伤痕累累，脸上更被荆条抽得血肉模糊，低低道：“胡沙想必都已经告诉王爷了，你还要我说什么？”

　　“刺探军情的事，本王没兴趣。”完颜洪辉道：“本王想知道的是，当年河西一战，你父王明明俘虏了完颜洪烈，为什么又放了他？”

　　“那时我还小，不记得了。”屈出律道。

　　完颜洪辉一摆手，叫打手退下，来至屈出律面前，低声道：“本王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若这样便死了，你父王的仇谁来报呢？不如我给你一个机会。”

　　屈出律微讶，道：“我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完颜洪烈是不是和你父王做了什么交易，你此次来刺探军情，是不是受了他的指使？你别怕，只要你从实招来，本王一定保你不死。”

　　“哈哈……”屈出律一声狂笑，道：“完颜洪辉，原来你是要借刀杀人。你当我屈出律是三岁的孩子么？若是我替你搬倒了完颜洪烈，你势必要杀我灭口；若是你搬不倒完颜洪烈，我势必要为完颜洪烈所杀。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完颜洪辉给他一阵抢白，不由得恼羞成怒，道：“你这小子，不识抬举！”

　　“我劝你不如直接放了我，日后在战场上遇见了，我也好放你一马。若是换作别人，以您的智慧，恐怕要死无全尸了。”屈出律冷笑道。

　　完颜洪辉气急败坏，道：“来人，把他给我拖到西郊去，本王要将他五马分尸！”

　　处死犯人本是王府里一件极平常的事情，然而要以五马分尸，却属少见。侍卫们见完颜洪辉铁青着脸，一个个噤若寒蝉，将屈出律绑了，拉至旷野之中。五名侍卫坐在马上，手中各执一绳，绳的另一端分别系着屈出律的颈项与四肢。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要行刑。

　　“屈出律，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完颜洪辉道。

　　“王爷的尊容，在下已然铭记。待我死后，必化作厉鬼来找你报仇。”屈出律切齿道。

　　“好！我等着你！”完颜洪辉举起马鞭，道：“行刑！”

　　执着系住屈出律四肢绳索的人应了声是，轻磕马蹬，那马便慢慢向前跑去。这是最残酷的一种行刑方式，意欲慢慢拉断犯人的四肢，令其饱受折磨之后，另上一个人才会纵马，拖着犯人的头与躯干奔跑，直至其气绝身亡为止。四马甫一齐出，突然啪啪几声，系着屈出律的绳索应声而断。众人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白影已跃入圈中，将倒在地上的屈出律抄了起来。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来劫朝廷钦犯！”完颜洪辉道。

　　“这个人恐怕不是什么朝廷钦犯，”白衣人道：“依在下看来，倒像是有人在滥用私刑，害人性命。”

　　完颜洪辉不由得怒火中烧，心道：今天真是撞了邪了，怎么碰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来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与我拿下！”众随从领命，一哄而上。这些人哪里是白衣人的对手，转瞬之间便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完颜洪辉见事不妙，率领手下仓皇而去。

　　“多谢大侠出手相救。”屈出律道。

　　“我只是看不惯他们用如此残酷的刑罚来杀人，并非为了救你。”白衣人道。“如果今日他们只是砍你的脑袋，我是不会管的。所以，你不用谢我。”

　　屈出律一愣，道：“大侠救人难道不是为了除强扶弱么？若在下果真是十恶不赦之辈，你不怕救错了人么？”

　　白衣人淡淡一笑，道：“这世上的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有人看破了功名富贵，便说功名富贵有什么好；有人习惯了明争暗斗，便说明争暗斗有什么坏。其实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他看向屈出律，道：“我只求无愧于心，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屈出律望着眼前这个白衣飘飘的少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忽然变得极其渺小，那些新仇旧恨与剑影刀光，倾刻间便如尘埃般不值一提。“请大侠留下姓名，容在下日后报答。”

　　“我不是大侠，也不需要你报答。”白衣人道。

　　“我们乃蛮族人，爱憎分明。你若不告诉我姓名，我永生永世都不得安宁。”屈出律恳求道。

　　白衣人无奈，淡淡道：“我叫欧阳克。”

　　“欧阳克……我记住了，他日我们一定会再见面！”屈出律望了一眼欧阳克，转身离去。

　　“这个人的背影，好像郭靖。”欧阳克望着渐行渐远的屈出律，眼底掠过一抹凄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