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沧记

　　近日朝廷无大事，太沧皇帝见一众大臣之女皆已到宫内入住些许日子了，便吩咐了礼部五日后在大希殿设宴，虽只是简单的筳席，宫廷的乐师歌舞伎也比往日更勤加练习，宫侍们一时间忙活了起来，日子便也过得快。

　　五日后的天色，无出日却不阴，对露天的大希殿而言是再好不过了。时至申时，大殿内声乐隐隐，美肴佳果，琼浆玉液皆已齐备供人们谈笑添致。但所谈之言左右无谓是官场话。

　　在稍年幼的皇子眼中，宫宴只是繁琐礼仪构成无趣难解的所谓热闹，或许以后会习惯接受，但现下只能缠着较年长的哥哥们小声说话。

　　皇室宗亲，三公九卿设坐于殿内西南面的庭阁，众臣之女则特地安排与皇子公主们共坐西北面的庭阁。皇帝后妃御坐东堂。

　　慕容暖的父亲虽位列重臣，但慕容府不在都城，所以她想见的人并未到场。

　　慕容暖静坐一旁闷声不乐，君天熙也一直静静看着她，总觉她又清瘦了好些。心里竟和她般若有所失，亦思。

　　待得曲乐奏起，歌舞伎从殿内西面徐徐袅袅地上台来。众人开始闻曲赏舞，这一歌一舞，相和相伴。舞，音之容也，乐，音之华也。歌姬咏唱着雅韵大律的诗歌，声线沉厚沧桑。

　　叹吾垂垂老矣，思君缓缓归兮，岁月长当歌，流年惜花落。鸿雁飞南北，思君何日会。花落期信风，我待与君逢。……年华若流水，照我白发生。

　　曲未终，堂上陛下悄然以袖拂泪。宴中大数臣女如慕容暖者更是不禁雨落秋水，花月感愁，颦蹙难消。是以知音者悲之，不知音者醉之，闻其悲声，则莫不怆然。

　　殿外传来信使的急报，复一宫侍呈上前伏跪道:“启禀陛下，境外来报，北胡攻陷了落桑，落桑都城几乎被屠尽，落桑国王带领整个王室殉国，落桑国现哀鸿载道，伤亡遍野。”

　　太沧皇帝听闻颜肃沉重，座下者同情叹息者有之，啧啧哀伤者有之，宴会即成一场愁云惨雾的伤感。在众人不知觉的头顶苍天，乌云从东方涌来，吞噬了金日，顷间雷声大作，轰隆在耳，光明暗淡晦暝至消失，青天白日转眼成乌漆黑夜，唯一的光源是道道闪电，天地间只风雨欲来的趋势。几位年纪尚幼的小皇子都躲进身旁哥哥们的怀抱。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的君王，只见他深叹了口气，对殿内他的臣民说道：“尔等都退了，今日这宴便至此罢了，辛苦诸位。”他看了一眼白忙一场的乐师与歌舞姬，匆忙出了大希殿，沿自己的行宫走去。

　　众人见皇帝已是如此，道了恭送后，也赶在雨的前头各回各处。那班大臣的千金还在殿外等候送她们回去的轿车。慕容暖望着这天，是泼染了的墨，不知谁的手在百转千回地旋研着。君天熙远远地见着了，心里忧她要如何回得去。偏偏十皇子拽着他衣袖说要和他坐同乘一舆辇。忽然间再不想顾不顾得了什么，拉过了站在众女后方的慕容暖。

　　三人乘坐一顶朱轮华盖八宝车。“还是送你回去的好，在那等着也不知到何时才回得去。”

　　“臣女谢殿下恩典，但殿下这样做于礼不合，要是让。”

　　“要是让你淋了雨我又于心何忍。”他不仅截了她话，还叫她一时回不了口，默默垂下头去。

　　“臣女不明白殿下的话。”

　　“我也不懂你这番说辞。”两人口是心非，老天爷罚了一大轰隆隆的响雷，可怜十皇子被吓得立即抱住自己的哥哥。窗外即时下起了雨，雨声排山倒海般的填满了听觉。

　　到了通往群芳院的那个路口，慕容暖就要下车走回去。此时车外的雨就使得她踯躅无法。君天熙却不知从车中何处竟变出一把伞来。

　　君天熙叫十皇子自行先回，他要同慕容暖一起下车，送她回沅湘阁。

　　渐盛的雨中，他们走在伞下，两相安好。

　　“这回你是我的伞下客了，一人一次啊。”

　　四周的雨在喧嚣，心境却意外地安平，不知她能否听见他说的话。

　　“殿下适才说得是什么？”果然，其实她没听清也是好的，若是她来句两清之类的，倒是不知该如何想了。

　　慕容暖是在想着如此大的雨，他自己一人如何回得去，雨声过大掩盖了她心中那从未有过的感觉，是起伏的海潮，她竟还不懂这究是什么？

　　君天熙一直把伞往慕容暖那倾去，自己早已湿了半个身，直到她看见了他肩膀和倾斜的伞柄，就把伞往他那边推一下，她柔软的手心抵到了他握着伞的手掌外，真如玉脂般的指节。下意识地即刻收回手。

　　却见他在浅浅盈笑，明明上天，灿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不知怎么的，她想起这诗歌来。觉得自己手心在发热，里面有与他指节相遇时的记忆，在发热。甚至有微微的疼，难消失。

　　只记得雨越来越大，路长不过百步，慕容暖却觉数重漫长。待终到了沅湘阁，两人都湿了一身。

　　慕容暖换了一身衣裳，君天熙遣人去拿他的衣过来，见一时半会也回不去，便与慕容暖坐在一处谈话，花卿颜也坐着与他们斟茶。窗外雨势之大，连很多老宫人都闻所未闻，只怕是天有异象，地生灾祸，落桑国便是一例。

　　“你害怕吗？”她正低头思量着，又听他说道：“我怕，我觉得老天在做一副画，用浓烈的笔墨和手法，我怕他画得再费功夫，笔断墨干，这画也终是无成。”语毕一抿，听她高见。

　　“我倒是不怕，我想这老天用尽心思渲染绘画的新天地定胜旧河山。他是想把这人世间清洗，你相信吗？明日会是大晴，经历过风雨，阳光也更被珍惜，万事万物，洗净晾晒，如得新生，人心亦是。”

　　“我记得雨过后的草地总是特别的清新好闻，忽然间期待明日真是晴，我也当好好晒晒自身才是。”说话间，一宫人已拿了君天熙的着服返来，而这雨已足下了个把时辰，此时也不见休。

　　送晚膳来的宫女都不得不在殿外稍事休息。她们知道四殿下在这，却不讶异。慕容暖见桌上添了两道落苏鱼和八宝鸭，正想着该如何是好。他衣更毕，即出，招呼她们一桌同坐，殿外侍膳宫女开始走了，她复唤卿颜一起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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