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

　　12月底的美术省考，沈清安在陆老师的看好下，毫无悬念远超A线。一举大捷，士气大振。
　　接下来就是准备开年后的省外自由择校考试。陆老师陪着她在国画（人物画方向）和油画专业里纠结了近一周，最终决定考油画。她决定投考的学校都是一流美术高校，特别瞄准了综合排名前、油画专业实力强的两所高校：北京的Y美和杭州的Z美。放弃国画的原因是她虽然线条感极其出众、古典文学素养好，书法却不高明。底子不扎实，就算考上了，也发展不好。但选油画她又有许多顾虑，比如她天才般的线条感优势难以发挥，醉心不已的古雅情韵用油画表现也颇有隔阂。最大的问题是，她的色感算不得很出色，学油画肯定吃力。

　　1月末的一个星期天，赵靖云刚晃到画室门口，就看到沈清安突然发起飙来摔画笔、踢水桶，水桶一倒，连带着撞翻了边上的瓶子，松节油撒了一地。居然烦躁成这个样子。
　　他再往上一瞥，画板上好好的一幅画上打了把黑色的大叉。难怪她要抓狂。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大大方方现一次身，稍稍劝慰下她，就看到沈清安长叹一声后，十分无奈且认命地蹲下身来收拾这满地狼藉。她把那只沾满黑色颜料的画笔，放进刚扶起来尚余小半桶水的桶里洗了洗，再甩了甩，又站起身来把笔头按在桌上的毛巾里擦干。接着伸手把画架又扶正了些，熟练地撕去了画纸四边上固定用的透明胶，把那幅废画取下，轻轻地放在一旁。又坐下来认真固定一张空白的新画纸。

　　这场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之前有多暴烈现在就有多和顺，动作一气呵成，可见这种情况早就发生了远不止一次。他听到沈清安又叹了口气，再换了铅笔对着不远处摆放的静物发呆，好像那不是水壶白菜苹果梨，而是一块块磁石。

　　他还是忍不住进来了，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
　　沈清安一直定着不动的眼珠子终于跟着他的手掌左右移了移，不过还是没怎么回过神来。
　　“喂，沈清安？”他拿手去晃她肩膀。
　　她的下巴抬了抬，这才翻了翻眼皮朝他脸上看去。还是一副“你谁啊？”的迷蒙样子。
　　他俯下身，脸向她逼近了些，一双眼睛直盯进她的瞳孔里。

　　“哎？！”看到了映在赵靖云眼中的自己，沈清安本能地两手撑着对方的胸膛一推，反应过来时，赵靖云正捂着被铅笔戮痛的胸口咬牙吸气。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沈清安如梦初醒，又不能帮人家揉胸口，只好尴尬道：“今天是星期天啊，你怎么来了？”
　　“啧……，”他还真是被弄疼了，稳了稳气息说：“今天吉他社上一届的学长返校，我们这群学弟临时练了歌迎接，要等着晚上一起吃饭。路过时发现你还在，就进来看看。”
　　“哎呀，不好意思啊，我状态不好。”
　　赵靖云点了点头：“嗯嗯，每个月都有特殊时期，可以理解。”
　　“什么？！别瞎猜，我才没有！”一语双关果然成功惹毛了她。

　　“我看你这幅画画得也挺好的啊，怎么非毁了不可？这，你居然都画废了3张了？”赵靖云拿起桌面上同一题材的画稿，很吃惊。第一张只起了线，铺了底色；第二张色块已经刷好，是半成品；第三张刻画精细，俨然是成品了。
　　“你不懂画当然看不出来。这些都不行，色感糟透了，一点层次和对比都没有。”
　　“你画一幅画要多久？”赵靖云想，这几张画应该也耗时颇多，不心疼吗？
　　“不一定……，一个多钟吧。”
　　“你考试考多久？”
　　“3个小时…。”

　　沈清安恍然大悟，许老师的声音在心头响起：“画得快并不代表画得好，你线条造型天分极高，速写画得好，可能习惯画什么都要求快了。但是你要记住，色彩需要多观察，尤其是油画，得想明白了慢慢画。想清楚了要用什么色调，决定了色彩的眼在哪里，然后大胆去画就好。你的色感虽不及线条感出色，也不是不好，你不要害怕。”
　　果然是太没自信又太冒进了么？她到底在怕什么？在急什么？

　　“你这画的是油画吧？”
　　“嗯。我考油画专业。”
　　“听起来挺厉害的。”
　　“哪有，本来也不是很想，我色感不好，压力很大。”
　　“那为什么选油画？”

　　为什么？高二的那个夏天，赵靖云问：“你为什么决定考艺术？”因为数学不好又擅长画画啊；高一的深秋傍晚，邓君君问：“爸妈说耽误学习，要少画画你为什么不听？”因为这是梦想啊；初二的冬夜，赵靖云问：“为什么出板报这么辛苦你都没意见？”因为职责所在舍我其谁，又喜欢这份职务啊；初一的初秋下午，陆老师问：“为什么一遍一遍不停地重画？”因为始终觉得不满意，也因为做喜欢的事不会累啊；小学二年级的暑假刚从少年宫回来的中午，爸爸问：“为什么舞蹈和电子琴都不肯学了，只有画画可以一直坚持？”因为就是喜欢画画啊。
　　“当然是……，因为喜欢啊。”

　　喜欢清晨上学路上金辉跳宕的树顶，喜欢春雨洗过蓄着积水泛着涟漪的青石板凹陷，喜欢枝干虬结枝叶纵横触须垂系的大榕树，喜欢倒映着花影人形波光粼粼的碧绿湖面，喜欢绿茵场红跑道旁光斑闪烁的铁质双杠上橙黄紫红的绚烂流霞，喜欢爬满了爬山虎摇曳着牵牛花的铁丝网上澄净的蓝天，喜欢外婆沟壑纵横的脸上从未改变的温柔笑意，喜欢父亲轻揉自己发顶的温暖有力的掌心，喜欢母亲沧桑变幻后依旧美丽的容颜上悄然滑落的泪滴，喜欢雨霁天明的傍晚里青黄的底色中你轮廓分明的侧脸，喜欢蓝紫色星辉熠熠的夜空下婆娑的树影里你被风扬起的沾了蔷薇花瓣的校服衣摆，喜欢你仿若踏空御风而来时骨骼肌肉牵拉出来的充满力量的矫健身形，喜欢你写字时刘海拂过的眼睫下轻触桌面的指尖……。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这一切。
　　喜欢得一想起来，就要流泪。

　　而这一切，只有用油画才能深刻细腻地表现，那么绵密无穷的质感，变幻莫测的光影，绮丽缤纷的色泽，那么刚柔相济叫人感叹造物神奇的形体美，那么丰富生动充满故事的面容神情……。

　　我竟然忘了，自己学画画的初心，竟然会忘记这个理所当然应该选择油画的原因。
　　不是单纯为了升学，也不是因为无路可去，而是因为自己真切地喜欢着这个无与伦比的美丽世界，迫切地渴望能用手中的画笔和盘托出那一颗烂漫赤诚的心。喜欢画画，不就是做下这一切选择理所当然的唯一原因吗？
　　忘记了画画的本能和快乐，把画画作为升学的敲门砖，把画好画作为沉重的任务和负担，怎么可能不误入焦躁恐慌的魔障？

　　心中又响起了许老师的声音：“注意表现对象的特质，饱满新鲜的水果要尽量用纯度较高的颜色，柔软细碎的花瓣不宜厚涂，下笔要轻。色彩表现得好的人，画面上没有一笔颜色是雷同的。”
　　四时变化流转不息，人的音容笑貌各有不同。用心去捕捉、表现对象微妙的特质、丰富的层次、细腻的内里，不遗余力地还原心中对其美感的理解，才是画好作品的前提。

　　“还要重画吗？”赵靖云看到沈清安一直陷入沉思，突然出声提醒。
　　“画！”想通了这些，她也重新有了精神。
　　“那我就不打扰了。”
　　“等等，你不是带了吉他？既然来了，就露一手吧，我边听边画。”
　　也好，多坐一坐才不算白来。赵靖云依言把边上一张不用的桌子拖到沈清安面前，脚一点手一撑便坐了上去，把吉他放在膝上，拨了几下试了试音，便问道：“你想听什么？”
　　“会弹五月天的《拥抱》吗？”
　　“那首歌太寂寞了，一直都没练。”
　　“那你随便弹一首吧。”

　　他于是开始拨弦，低诉一般地轻轻唱道：“总在闭上双眼之后，才能看见你。这是一个心中秘密，偷偷在爱你。你却不知道，有人在想你。总在黎明来临之前，我还是清醒。什么时候我才可以，进入你的心。好想对你说，我正在想你。也许在你的心中早就有人进去，或许你不曾接受真正的爱真正的心。遗忘吧过去的事，不要再怀疑。我仿佛可以听见你的心跳你的声音，不要只有在梦中才能看你才能靠近。我可以慢慢的等，直到你离去……”

　　“好听，这首歌叫什么？”
　　“《秘密》。”
　　“不是比《拥抱》更寂寞。”
　　是啊，真的好寂寞，赵靖云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

　　他一直都记得，去年那个有着暖阳的冬日，他又一次经过画室时看到的情景。
　　沈清安一个人坐在窗口画水粉，校服上套了件画画用的白色褂裙，带子系在腰间，显得腰腹处更加单薄，裙面上有些斑驳的颜料痕迹，脸上也是。但尽管如此，她看起来还是很干净。
　　黄昏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笼在她的身上，她细细的发丝、长长的睫毛、脸颊上短短的绒毛都泛着金辉，在光线中纤毫毕现。白润的双颊也因为阳光的照射而泛起娇美的嫣红。大大的眼睛被光照透了，瞳孔上金泽闪烁，琥珀一般清亮，仿佛从灵魂深处，筛出来大把大把的烂漫青春。
　　那么安静而专注，却又总是透出一种倔强和笃定，在他看来，比画还要美。

　　那一天，他抑制住自己想要捧着她的脸，为她轻轻抹去颜料，然后再淡淡舔吻她唇角的冲动。依旧是站了一会，便又默默离开了。
　　就让这样的心情，暂时和此刻无法说破的话一样，成为一个秘密吧。
　　沈清安，愿你的画如你心中所构想的一般美丽，这才能成就我心中那个美丽的你。
　　那个陶醉而快乐、安静而自信地作画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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