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01

　　白石很难从这个打击中立刻恢复过来。

　　他毕竟是庭球部的部长，太了解，太清楚一个人在团队中所担负的责任。个人的荣誉他并不放在心上，他知道，自己的错处，与人无妨，别人不会揪住它耿耿于怀。但集体的荣誉，它需要每个个人来捍卫，来分享它的荣光，也共同承担它的屈辱——这是必须的代价。

　　他清楚自己的过失，即使不便对人明白承认，他心头也清晰无比。

　　他本该同队友更有针对性地研究六班足球的技战术特点，但是他没有。

　　他本该清楚二班的弱势在后防线，商议着多调些后卫，不要追着皮球满场跑。

　　他本该……

　　白石无法再想下去。他自律严格，并不代表他可以无休止挑自己的错处而不感到难受。他的心又不是钢铁铸的，如何忍受自己光鲜的假象被毫不怜悯地撕开。

　　白石知道自己看似宽和，在某些地方却特别强硬，无法通融，甚而近似偏执。他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人，所以不允许自己犯错。

　　他不想把过分沮丧展现给他的同学们看。他们都低落抑郁着，他的恣意发泄不但于事无补，而且使他们被动承担他的失望和难过。这是不公正的。他没有资格，为了自己问心无愧，而把责任推诿到别人身上，虽然有时候这样做是种巨大的诱惑。

　　“要是阿辉没有伤病，可能结果还好一些，”他听见谦也这么说，口气是压抑的，“我们班可用之才确实还不够。”

　　白石勉强地笑笑——他知道谦也在拈轻怕重——他们还没有足够坚强，能把自己的缺点血淋淋地剖白，写成一本混乱丑恶而灼热的《忏悔录》，那块硕大的路障正杵在视线中央，他不信谦也会熟视无睹。那些原因，他们都清楚，但就是没有勇气进行自白，情愿没事人一般地绕道行走。这种情绪人人都有，人人都唯恐真相揭开无法面对，掐住任意的突破口当做遮羞布。纵使借口再苍白，也会被无声地接受。

　　正低头收拾着东西的大伙儿没有应和，偌大的教室里唯有翻动书本和台板碰撞的单调声音，气氛莫名死寂。

　　谦也把白色的球衣搭在肩上，新印的“二班01”几个黑色字眼此时显得刺眼而讥讽。他缩了一下肩膀。咄咄怪事，他想。分明是四月里的天气，暖和惬意，怎么一阵仲春的风吹过，他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就算阿辉没事，照你们这踢法，想赢？下辈子吧。”

　　白石不易察觉地一颤，他扬起脸来，直视着那个漫不经心毫无同情的指控者——

　　铃木美绪。

　　向来嘻嘻哈哈没正形的她面上几无表情，竟赋予她鲜见的威严感。

　　谦也脸色微变，瞪着美绪，喉结滚动着，却生生把想说的话憋在喉咙口。美绪的言辞不啻一剂猛药，这种强硬极端的口吻是谦也的随和天性所无法忍受的；不过理智又在残忍地提醒他，他还没有底气来驳斥美绪的论断。

　　谦也最终还是赌气般别过脸去，表情隐忍而受伤。

　　美绪却两三步跨到他面前，把手里的银灰色DV递上去，“喏，录好像了，你自己看自己的表现就知道了。”

　　谦也双目一瞬，竟有些张口结舌，“铃木桑，这是你录的？我好像拜托了小泽桑——”

　　话说到一半，美绪短促地打断：“你说小泽佳绘那丫头更爱站在场边尖叫呢还是累死累活捧着DV？”

　　美绪没有针对小泽的意思，只不过一中午在大太阳曝晒下拍录像，既遭逢了球砸DV的惊险事件，班级的男人们表现又不如人意，她的一腔怨气多少也转嫁到了自己乐得清闲看比赛，赛后叹息几声就转身走人的小泽佳绘身上。

　　谦也看美绪的眼神多了一丝动容，但美绪无动于衷地摆摆手，背上书包就干脆走人。

　　谦也抱着DV，表情若有所思，喃喃声轻不可闻，“明天中午，在小教室看现场录像，找找问题吧。”

　　02

　　第二天中午，足球联赛决赛正在如火如荼举行，没有二班的份。凉奈正在办公室校长室文印室三点一线地跑腿，处理她作文比赛学校推荐的事宜，又是校长盖章，又是班主任签名，又是开成绩单，又是装订推荐材料，忙得焦头烂额，总算弄完了一揽子事情，只待把材料寄去P大组委会了。

　　她拿着装材料的纸袋子回教室，经过二班对面的小教室，只见朝向走廊的蓝色窗帘拉得严丝合缝，疑窦顿生。她眉头一皱，凑到小教室门上的气窗朝里张望，屋里黑黢黢，围坐着一群男生，都直愣愣看着投影仪上播放的昨天比赛的实况录像。

　　偶或几句讨论声低低响起。

　　“防守太松散了。”

　　“不，我觉得是控球的问题，瞧，已经到后方——”

　　“技战术本身有漏洞。六班各在其位，我们却节奏混乱，满场乱跑。”

　　讨论就此冷场。

　　最后那个声音低沉，压抑，不是白石又是谁。

　　凉奈心头一紧。她从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像是试图把一切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她能理解，这是完美主义者的鲜明特质，同样的心态，于她亦如是。

　　凉奈心想她还是赶紧撤离，免得被这群集体荣誉感极强又怕别人发现他们受挫折的男人发现为好，否则她只能大喊一句，“黑灯瞎火，你们这些男人在做什么勾当！”

　　这类事只有美绪会尽情意淫吧，她想。

　　03

　　凉奈看得很分明，白石一下午都缺乏精神，仿佛浑身被一层疲惫的蛛网裹住了，缺乏那种熟惯的明媚光华。似有种莫名其妙的怜悯在她心头滋生，她说不清楚，只是不希望看到他收敛了以往的光芒。

　　有妹子说过，她是个很懂得怎么劝慰的人，不过凉奈觉得，此刻她只是一个笨拙到不知该指指点点还是隔岸观火的傻姑娘。

　　把握度一向是一门精深高妙的学问。对于别人的伤心事，说得太多，便是多管闲事讨人嫌，说得太少，便是缺乏同情冷艳高贵，说得太实际，便伤了别人的玻璃心，说得太空洞，便是肤浅的敷衍。

　　水野凉奈你装什么圣母。即便你给予了关怀同情，就凭人家的自尊心也不会接受。你以为你很善良高贵，别人也就认为你善良高贵，不怀疑你的心态和动机？

　　她翻来覆去地斟酌。这年头好人难做，如同烧一锅温水，不当心就加热到沸腾，无可收拾。凉奈向来介怀别人对她的看法，可在感情冲动的时候，她会被一种不顾一切的坚定攫住，罔顾后果。

　　安慰就安慰好了，她自嘲似的开解自己，反正不是第一次当自以为是的傻瓜。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做出这种思春少女干的傻事，撕一张便签，匆匆写一行字，朝他那边一推。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人谁无过。别苛待自己。”

　　——多么无营养的安慰，多么故作深沉的举动。凉奈发觉同情心发作的自己傻透了。她微微低了头，有些不敢打量他的表情，怕她预期里那些厌烦、敷衍、难堪的灰暗情绪会像一束镭射光那样，从他眼里发散，刺穿她渺小卑微的心脏，让她遁逃无地羞愧难当。

　　白石接过，定定瞧着，目光似要把那张便签纸看透。

　　凉奈忽然觉得耳根发烫。她想起有几次，是别的姑娘先开口要她宽慰，她以为自己是好心就会有好报，话也说得尽量谨慎，可还是让人在心头记了一笔，从此渐渐疏远。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完全神逻辑。从此她对规劝别人一事就留了神，开始畏首畏尾。但这次不一样，他没有要求她令人嫌恶地插一脚，她也不必对他的失意尽义务——

　　一向在乎别人印象的凉奈觉得他踌躇沉思的那几秒是她人生最难熬的时刻之一。

　　他竟然也拔笔写起来，递回给她，望着她的刹那，眼神温暖。他深灰色的瞳仁仿佛一口古井，漾着甘冽清澈的眸光，映出了他的单纯透彻，也照清了她的庸人自扰。她瞬间意识到，那些纠结，是对他人格的不公正怀疑，她瞬间对他的人品产生了鲜明的良好印象。

　　他的目光告慰了她，告诉她，他理解并感激她的好意，没有曲解或排斥。

　　她略有些慌乱，自我纠结鄙夷了颇久的灵魂像是突然浸在热水里，满足安定地涨开，意外的快乐如此充盈，近似不真实。

　　她展平便签细看，只简单两个字，“谢谢。”然而已经说明了一切。

　　凉奈在那一刻领悟到一个看似寻常的道理。人和人之间的猜忌龃龉来源于对对方人格的不信任，而这样的人格自身也是卑劣的。他的品格一定是高贵的；不然他不会轻易地信赖她举动的高贵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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