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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老了。一百五十八年,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原来我在这里已经呆了那么久那么久。
自我在这园中有意识以来,虽感觉日子漫长无边也不过只看过几载春去秋来。照人的年纪来算,我以为自己最多不过五六岁而已。岂知根本不是如此。
“你看见我的时候,我是不是已经很老?”应该是白发苍苍,皱纹横生的模样罢。
桑梓的眼睛越过我,似乎又看到许多年前的那一幕。“不,”他淡然的说,“正好相反。”言语中有我以前从未听见过的一丝温柔。
他缓步走到桌前,握在指尖的笔在纸上如行云流水一般。不过廖廖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年华正盛的女子。长眉高鬟,广袖飘飘。我凝神望去,画中人虽然朱唇略抿,却依稀能见到她眉目间几丝冰冷。
她应该是有什么伤心之事吧?真实的好像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妖精画的当真栩栩如生。
岂知桑梓却摇摇头,“形似而神不似。”他似是又想了想,手腕悬浮在空中迟迟未动,似乎尚未画就。然而他最终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笔弃之于地。
原来这就是我吗?为什么我觉得如此陌生而又遥远?我的手指一寸一寸的在画上游离。那么完整的身体,那般美丽的年华。怎么就舍得扔下了呢?如果那时的我能够看到今天的自己,是不是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前尘皆忘,本相尽失。
“你究竟做了什么呀,”我轻轻的问着画中的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将自己弄的这么惨?”画中的女子仍旧长眉微蹙,默然无声。
怔然之间,我看见画中的我额间缓缓的长出一朵莲花来,从虚到实,然后一闪而没。
那朵莲花半墨半金,带了些诡异,带了些慈悲。就长在印堂中间的位置。
我忍不住出声,手指点向那朵莲花,“桑梓,你看——”
边上的妖精看着我一脸诧异,我眨眨眼睛挪回视线——却哪里有什么莲花呢。分明是自己看错了。
“如果曾经我是这般模样,那现在我又算是什么呢?”我轻轻的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桑梓略一沉吟,“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算是什么。超出六界所属之外的你其实就是你,这样也未尝不佳。”
照妖精的话来讲,换成另外一句话就是,其实我什么也不是。非人非鬼非妖非神非仙非魔。
原来如此。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突然觉得分外的疲惫。
曾经苦苦追问,诸般念头皆由此而来。如今略知答案,所有念头便一瞬间化作云烟。园子外面人再多,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天边的月亮再大太阳再红,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念之力,竟至于此。
从此园中热闹我再不去追寻。
我只是懒懒的趴在同一个地方,有时候我几天都不会挪动一下位置。因为我长时间的不动,桑梓找到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总是神态闲适的站在一边,始终无话。他安静的站着,好像在看天边的流云,又好像在看眼前的繁花。
有时候我也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话。
到后来,终于我可说的话也越来越少。只是在看到他的时候与他说一声,妖精你来了。再无它语。长长的时间里,我和他相伴无言。
他很是耐心。
冬去春来,园子里姹紫胭红,争妍斗艳。有蜜蜂与蝴蝶扑扇着翅膀连流其中。风中吹来温暖的气息,真是良辰美景。
我疲倦的日子越来越长,有时候竟然会陷入昏睡。
一日我睁开眼睛,发现桑梓站在身边,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我懒洋洋的实在是没有几分力气,连声音都低若蚊蝇,“你站在这里很久了吗?”我很是抱歉,“对不起,我不是装作没看见你。我是睡着了。”
桑梓的脸色沉了下去,不复平日时的云淡风轻,“你睡着了?”
“是啊。”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我仍旧点头,“总感觉很疲倦。渐渐的醒来的日子也好像越来越短,睡的却越来越长了。”我昏昏沉沉的打着呵欠。
“你,你——”桑梓从来没有这么大声的对我说话过,“不许睡听到没有!”
我努力的撑开眼皮。他几乎要踩上我了,一张好看的脸压了乌云似的居然有些发青。五指不知何时又变成诡异的枝条,在风中微微飘拂。
“你别睡。”桑梓的声音带着几分恳求。那么好看的脸,皱着眉头真难看。
“好。”我答应着。刚一说完眼皮子便又遮上了。
黑暗像奔涌的潮水一般向我袭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言而无信。
再次醒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每一次醒来,中间错过的日子都像是一片空白。好像那段时间里,我真的已经死去,无知无觉。然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会带着前一段时间的记忆再活过来。
桑梓没有在。
我身边人声鼎沸,甚是热闹。不远处的水榭之上竟然坐满了人。应该是趁着天气好来赏花的吧。
若是以前的我定是要挤在她们中间的,可如今我只觉得吵。就想快点儿离开。
刚刚爬起来便觉得全身一阵疼痛。我晕晕沉沉的头立时清醒了几分。几乎都要走不动了,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妙。我扭着头四处观望。
一个满头银丝老态龙钟的妇人坐在水榭的正中央。衣饰华贵,满脸威严。那是白府的老夫人。
在她的下方,坐了一众衣裳鲜亮的女子。她们或拈花或品茗,或相互低语,只除了那个孩子——是那次我在幻境中看到那个孩子。她坐在末端,表情木然,眼神空洞,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今天穿了一件粉色的衣裳,衬得她苍白的脸有了几分颜色。
她的身后立着两个丫鬟,正是微晴和初雪。她们将桌上的点心用银箸小心的往她嘴里送——她看也不看,只是不停的张嘴。像一个活的木偶人。
“好了,够了。”白老夫人在看向她的时候只是摇头叹气,“小姐是个不懂事的,你们难不成也痴傻么?吃太多一会又该不适了。真是该打。还不快扶小姐过来见见少夫人!”
两个丫鬟便有些惶恐的将那孩子扶起来,几乎是半扶半推的将那孩子带到了白老夫人下侧的一个女子面前。
“快叫二娘。”白老夫人催促。
那女子拉住那孩子的手,说话甚是亲热,“是颜儿吧?早听你二叔提起你,偏生这会才瞧见。听闻你身体不适,不便见人。要不二娘早去看你了。不过,终归也有二娘的不是,你不会怪二娘吧?”她钗上的蝴蝶在发间微微颤动,宛若活的一般。
那孩子仍旧表情木然。
“唉。”白老夫人叹气,“她若是知道怪罪还好了。玉衍前程尽毁,终年缠绵病榻。这唯一的骨血偏偏还痴痴傻傻。都怪那个贱人!”说到这里,年老的贵妇终于不耐,“快扶小姐下去,教我看着心烦。真是作孽。”
“万般都是命,娘您也不必太过于忧心。”年轻的女子一只手仍旧拉着眼前孩子的手,另一只手覆在上面轻轻的拍打着。目光柔和。
她温柔的说,“只是好端端的可怜了这孩子。”像是颇为感叹动容,她的手有些颤抖。她的尾指轻轻的翘起来,像凌空拈着一朵看不见的兰花,现出长长的指甲。
我只觉得手心一阵尖锐的疼痛。忍不住将手举起来,想着别是教什么咬了一口吧。
那个被唤作颜儿的孩子仍旧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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