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之抽风

　　我们需要风花雪月，可风花雪月不是生活的全部，陈强并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用来专心的忧郁。

　　不管你是小学生中学生还是大学生，既然是学生都要被考试。陈强从小到大从各种角度来说都是好学生，不到考前一个月就开始努力试图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课本上来。

　　他强迫自己去了图书馆，尽管到了那里大多数时间在坐着发呆。他在图书馆能遇到林桐，还有一次看见刘文在书架里查找资料。

　　有时陈强和林桐碰见了也会一起去吃饭。

　　听到陈强提到葛非的名字，林桐道：“他就要开始实习了，这阵子正准备考试，只要没课就从早到晚的泡在自习室里。上次遇见他，那脸色跟死过八年似的。”

　　葛非那么有活力的人都让折磨的半死不活，陈强心里开始打鼓，“有那么恐怖吗？”

　　林桐看他那脸色，笑说，“咱们学医的不比别的专业，有些东西含糊不了，考试多也是好事。没这样强制性的强化记忆，哪记得住那么多复杂又枯燥的东西。……搞不好以后你这手上谁知道出什么事。”

　　陈强默然，低头扒拉餐盘里的饭粒。

　　林桐问道：“陈强，你为什么要学医？”

　　陈强抬头，林桐正笑着看他。

　　“就觉得做医生挺好的。”

　　“哦，是吗。”林桐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那就好好学吧。”

　　陈强问：“你呢？你想当医生吗？”

　　“其实做什么都无所谓。”林桐沉默了片刻，道：“混口饭吃，总得有一份工作。”

　　林桐的回答让陈强有些意外，在他眼里，这位学长一直都积极稳重目标明确的人，他打量对方的笑颜，觉得他并不像是会勉强自己的人。他不由得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口，“你不喜欢这个专业？”

　　林桐道：“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一个诗人，你信吗？”

　　“啊？！”陈强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和沙伟在一起也讨论过关于梦想，沙伟口中自己的梦想固然有些荒唐，可是，他看着眼前的学长，很难想象他作为一个诗人的样子。

　　诗人是什么样的？

　　陈强脑海里立刻出现一个模糊的形象，瘦弱的身躯上挂着发白的长衫，脸色有点不健康的苍白，神情悒郁，眼神时常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

　　有时候坐在桌前，提笔写下曾在窄巷里邂逅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忧郁又彷徨。

　　陈强觉得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对面的林桐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陈强这才知道原来是个玩笑。

　　不过，几年后听说林桐改行做律师，陈强却也没有太过意外，而那时他正蹲在实验室里像照顾亲爹一样伺候着两只小白鼠。

　　类似这样极寻常的聊天却让陈强的浮躁的心渐渐沉静下来，他也开始隐隐约约的规划自己的未来。

　　这一年夏天葛非开始走上手术台实习，刘文研究生正式毕业，似乎有考博的打算。一个月后林桐作为见习生迈进医院，而陈强则背着自己简单的小行囊放假回家了。

　　这一年的夏天，沙伟留在学厨的城市没有回来。

　　与一个人失去联系要比保持联系容易得多。

　　就好像在陈强高中的三年里，“沙伟”这两个字在他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从那次旅行以后沙伟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就像是再次从他的世界里剥离。

　　也许，沙伟果真知道了自己的心思，所以唯恐避之不及。

　　大二过年的时候，陈强又去老院子贴对联，拎着他妈妈准备的东西硬着头皮迈进沙伟家的大门，他说不清自己心中的紧张有多少成分是源于期待。

　　两人见面后的寒暄看不出任何异常，沙伟仍和去年一样，带着扫把浆糊和凳子默默的跟在陈强身后来到老院子门前。

　　陈强觉得老院子里自己生活过的痕迹正在渐渐消失，并因为租客的入住而变得有些陌生。

　　这一次，陈强自己踩上凳子贴门笺，他每动一下脚下的窄凳都会嘎吱作响，不由想起去年沙伟从凳子上采空是不是因为这不可靠的声音而分心。

　　“小心点，不要掉下来。”沙伟在身后提醒。

　　陈强垂头一笑，道：“没事，摔不着。”

　　沙伟移开目光，没有说话。

　　陈强问道：“你夏天都不回来吗？”

　　“嗯，那边的师傅挺不错，挺照顾我的。我打算在那边考到厨师证后再考虑还要不要回来。”

　　“当初为什么不到N市学厨？”沙伟还在忍耐不要把这句话问出口，便觉得腰上被人戳了一下，“别走神啊，贴歪了。”

　　陈强抬眼一看，手指下压着的门笺斜出了十五度角。他耳尖一红，轻轻的把这薄薄的彩色剪纸揭下来，挪回正确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陈强没忍住，问道：“你还跟花铃在一起？”

　　身后传来沙伟的笑声，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一起？”

　　“就是，去年过年的时候……”陈强抬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支吾着说：“初三那天，我看见你们在小吃街。”

　　“小吃街？”沙伟回想了一下，恍然道：“你说那次啊，我怎么没看见你呢？”

　　……你们在接吻！难道我还要跑上前去打招呼吗？！

　　“我就是远远的看了一眼。”陈强感到脖子肩膀酸累，于是故作放松的垂下手臂，在凳子上扭动着脖子。

　　沙伟又笑了起来。

　　陈强回头问，“你笑什么？”

　　沙伟摇头道：“没什么。”

　　然后仰着头退了两步，道：“别光顾着说话，那张又贴歪了。”

　　陈强忍住拿扫把将沙伟嘴巴塞住的冲动，有些赌气的说：“歪就歪吧，最后一张呢？递给我。”

　　他贴好了门笺子猛地跳下来，沙伟站在他身后下意识伸手去扶，两手正落在陈强的腰上。

　　陈强浑身一僵，沙伟放开双手，若无其事道：“成了，放鞭炮吧。我们放完炮你再到我家再坐会儿。”

　　……谁跟你放什么炮啊？！

　　初七那天陈强去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他们约在高中的学校门口见，学校在城东建了新校区，将高中部搬到了新校区，而初中部还没有开始补课，校门紧闭。有人带了相机，一行人在学校门口拍了几张照片，闹闹嚷嚷的奔吃饭的地方去了。

　　虽说是高中同学聚会，也不过来了十多个人，一桌子紧紧凑凑也坐下了。

　　席间有人开玩笑说，”陈强真是不懂事，咱们班花就在隔壁学校平时也不照顾一下。”

　　陈强正低声和坐在旁边的班花说话，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和班花无奈的相视一笑。

　　他们的班花上了一年半大学越发漂亮了，就是在美女众多的大学校园里也毫不逊色，在学校里追她的人都排成了队，哪要陈强插什么手去照顾。

　　他说，“对不住，是我疏忽了。”

　　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

　　“觉得对不住就喝一杯呗！”

　　“一杯哪够，我们班花就值一杯酒啊？至少要喝三杯啊！”

　　“喝三杯！”

　　班花站起来，亲自给到了三杯啤酒，陈强这就必须得喝了。

　　连着一口气喝下三杯啤酒，桌上有人叫了声好，然后大家鼓起掌来。

　　后来陈强喝得虽然不算多，却觉得有点头晕，酒气上脸，醺得他两颊红扑扑的。

　　陈强正吃着最后上来的甜点，班花忽然转脸过来说，“陈强，那边怎么有个人一直在看你，你认识吗？”

　　陈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大厅的角落里有个穿黑衣服的人正从包间半开的门缝里看着自己。

　　他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那人是沙伟。

　　沙伟怎么会在这里？

　　他摇晃着要站起来，沙伟却遥遥的向他点头示意，然后转过脸去似乎在和旁边的人说话。那人被门挡住，陈强看不见。

　　他又坐稳了，对班花笑道：“一个朋友。”

　　“不过去打个招呼？”

　　陈强眨着眼睛，摇头道，“不用。”

　　以女生的眼光来看，陈强算是那种白净斯文型的帅哥，班花看他面色微红，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嘴边的笑略显狡黠，心头不由怦的一跳，她压低声音轻笑道：“悄悄告诉你一件事，我有男朋友了，所以别对我放电！”

　　“胡说！”陈强反驳，飞快的往沙伟的方向瞥了一眼，他仍在和身旁的人说话，好像都没有往这里再看一眼，“我没有放电。”

　　班花笑说：“看出来了，你是喝多了。”

　　吃完饭后走出饭店，清爽的晚风迎面吹来，陈强精神略振，与人说话时余光里瞥见饭店柱子后的暗处有一小点红光一闪一灭，是有人在那里抽烟。

　　他探着身子去看了一眼，那人是沙伟。

　　转身和同学告别，走了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朋友开的饭店，过来玩。”沙伟在柱子上拧灭烟头丢在一帮的垃圾桶里，对陈强道：“喝了不少？”

　　陈强回头看一眼饭店的大堂，心道，这家饭店倒是不错，装修得漂亮酒菜也好，就是稍微有点贵，沙伟如果在这儿上班挺好的。

　　陈强正想着，边听见沙伟道：“我送你回家吧。”

　　“嗯。”陈强抿着嘴笑，跟在沙伟身后。

　　饭店离沙伟和陈强家都不远，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步行走着。

　　陈强想起沙伟曾驾着摩托车带着他在这座小城的夜色里奔驰，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喝醉了，居然张开双臂跑了起来。

　　从鼻尖耳畔滑过的冰凉的风，在皮肤上留下微微的刺痛感。

　　而那痛感像一张网，落在胸口，落在心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沙伟跑着跟上了他。然后，这场莫名其妙的餐后慢跑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跑步比赛。

　　两人渐渐加速，直到跑过两道街。

　　陈强觉得胸腔里的空气快要不够用了，停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而沙伟则停在他前方看着他。

　　他们一起走进路旁的小公园，树上装饰的彩灯闪动着微弱的光亮，像这夜色里温柔的眼睛。

　　“强子，想过找什么样的老婆吗？”

　　陈强方才跑得一身汗，现在只觉得阵阵发冷，“没想过。”

　　沙伟嘴角笑意浮动，眼睛却看向公园的暗处，道：“你到这年纪该想想了，今晚那小姑娘就挺不错，你爸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陈强克制住不让自己颤抖，“我和她没什么，跟你和花铃不一样。……你想想自己的事吧。”

　　沙伟低声重复，“我和花铃……”

　　然后又扬声道：“这事儿一码归一码，我和花铃也没什么。”

　　就陈强说的那小吃街的一吻结束了，花铃一个大嘴巴子就抽过来了。

　　沙伟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被抽得嘴都歪了。

　　“让你做做样子，你特么还来真的呐！”花铃脸色难看的瞪着他，转身买了两瓶矿泉水塞一瓶给他，“漱口！”

　　沙伟当时面无表情，内心却在狂吼，他看着家里四个小女人长大，居然还相信有的女人会靠谱一点！！！！简直自作自受！

　　哪个男人被当街甩耳光会不恼火！沙伟接过水沉着脸问：“你搞什么？！”

　　花铃转个身往街对角的书店指去，“刚刚有个男的就坐在那里。我在追他喽，可他一直对我爱理不理的……于是，你懂了吧。”

　　我靠！难道女人的智商都是负数吗？！！！

　　沙伟转身想走，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那男的逛书店？你老毛病又犯了吧？”

　　花铃难得羞涩，半垂头甜甜一笑：“建筑院新来的实习生。”

　　沙伟这回真的要走了！花铃在身后喊道：“过两天一起出来吃个饭啊~~”

　　当然，这些他觉得就没有必要解释给陈强听了。

　　他将自己的半张脸藏在昏暗夜色的掩饰里，沉声道：“强子，我生下来就爹不疼娘不爱没人要没人管的贱命一条，跟谁玩也就是玩。你不一样，你玩不起，早些找个好姑娘定下来，你爸妈就指望着你了吧。”

　　两人不再说话，陈强抬头望向天空，心里想：冬天的夜空真黑，竟然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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