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五章、秋暝(上)
风急,雨疾。
大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天玉单薄的身体,他低着头,在风帘雨幕中急急奔跑着。雨线打得他肌肤生疼,衣服完全湿透,紧紧裹在身上,眼前白茫茫一片雨水,完全辨不清方向。伤口好象又裂开了,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腿流下来,脚下似乎没有根了,跑起来虚飘飘地,似乎随时都可能摔倒。
可他还是一步不停,纵然辨不清东西南北,纵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只明白一件事:要走!要走!要离开那个地方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要回去。即使要在这大雨中奔跑一辈子,即使就在此时此刻丢掉了性命,也绝不要再踏上那里的一寸土地!
他的手心里,依然紧紧攥着那片青瓷碗片——他也不明白,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往右一转,转入了更长的一条巷子,顶着大雨足不停步地往前冲。这么大的雨,又是深夜,大街小巷上一个人也没有,除了哗哗的雨声和轰轰的雷声外,也没有其他的任何声音。
“啊哟!”天玉跑着跑着,却没想到对面来了一个人,他收脚不及,和那人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脚步早已虚浮,猛然一撞之下,便觉脚下一飘,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一交坐倒在水中。
“天玉!真的是你!”
对面那人又惊又喜,脱口叫了出来。
好熟悉的声音!天玉抹去眼里的雨水,抬头看去:眼前这人披着油衣,手里拎着一盏牛皮纸的灯笼,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
“黎哥!”
一口气松了下来,天玉软软地倒在了来人的怀中。
陈朝元坐在床上,听着窗外嘈杂的雨声,思潮起伏。他那日回到柳府,惊讶地发现天玉不见了,急忙去问柳仁,却从对方嘴里听到一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他已经把天玉作为礼物送给了人!而且绝不向朝元透露受礼者是谁。陈朝元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即揪住柳仁的领子厉声质问,可柳家人手众多,他还没问上两句,就给柳府家丁连踢带打轰了出来。他状告柳仁拐带人口,却不料对方拿来了天玉的卖身契,上面居然有卢月林的手字花押!柳仁再上下一打点,结果陈朝元反而被县官判了个妄告不实之罪,打了二十板子赶出衙门。他去找卢月林理论,门都要拍烂了对方也不理不睬,反而招来了地方保甲,说他扰乱街坊,又罚去白银十两。他到处向人打听天玉的去向,可十几天来犹如大海捞针,问到的人无不摇头。渐渐地弄得身边银钱去尽,柳府不能住,卢家也去不得,连栖身之所都要没有了,无法可想,只得在一个名叫“普渡庵”的小庙中暂时住下,每日寻找天玉的下落。他一个文弱书生,奔波劳碌多日,又几番挨打受气,更要紧的是,天玉无影无踪,他一颗心犹如在滚油锅中炸着,翻滚不停,懊恼、自责、悔恨、担心……种种苦恼反复交煎,竟郁成一病,好在他自己颇通医道,还能自治,但心病未去,身病也就淹淹缠缠,一直好不清爽。前日出门时,他碰上了邻家的黎重辉进城卖药——原来今年大旱,隐雾山中却因有飞瀑流泉而不受此害,重辉的表姑是隐雾山中药农,他便和母亲弟妹上山避灾——他一听天玉失踪,竟比朝元还要着急几分,自己的事也不干了,只帮着陈朝元到处撞着找人。这天陈朝元的病又有反复,半夜三更的喘嗽连连,黎重辉拿着他开的药方冒着大雨跑出去给他抓药,去了也有不少时候了,还不见回来。
陈朝元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总不能合眼,索性披衣坐了起来。
外面的雨愈下愈急,打在屋檐地面上,哗哗作响,此外更无别的声息。兄弟夫妇二人俱已辞世,而自己妻子早丧,唯一的儿子又在三岁时失踪,只剩了天玉这点骨血接续陈家香烟,偏又被人骗卖,如今生死不知!——若真出了什么事,他陈朝元就算即刻死了,九泉之下,魂魄也无颜去见父母兄弟。唉!这可怎么了?
正在愁肠百转之时,外院的大门忽然响了,啪啪啪、啪啪啪,一个人在门外大喊:“师父,麻烦您开门!陈叔叔,我回来了!”正是重辉的声音。
陈朝元一轱辘翻身爬起,披衣下床,这时老和尚已经开了院门,举着灯笼和重辉一起进到了房间里。陈朝元一见重辉的样子就愣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摘下斗笠,油衣裹在身上,鼓起很大一块,全身都湿淋淋地往下淌水,地面上很快积起了小小的水滩——他脸上的表情却很兴奋,眼睛里都在放光——什么事值得他那么高兴?莫非……
“叔,您看这是谁?”重辉朗声说道。
老和尚替他掀开了油衣的包裹,露出里面那个鼓包的秘密——原来,重辉的双臂之间,竟横抱着一个小小的身体。重辉小心翼翼地抱着这个人,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在了床上躺好。陈朝元一见这人的脸,不禁惊喜交集——这不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天玉是谁?
只是拿灯一照,发现他面无血色,呼吸细微,双目紧闭,紧咬着牙关,似乎是在强自忍痛。身上裹着的一件湿透了的袍子又大又长,明显是别人的。更为触目惊心的是,他身上有许多处血迹,被水一泡,全化了开来,洇在衣服上,一滩一滩,鲜红刺目!陈朝元心中惊疑,眼睛便往重辉看去。
重辉摆了摆手:“叔,您别看我。天玉我是刚才在路上碰见的,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子倒是替他擦干身上的水,换身干衣服是正经,否则寒气逼进体内,可要招致大病的。”“是!你说得对。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陈朝元点头。他让重辉抱起天玉,自己轻轻除下了湿透的衣服。
“啊!”看清天玉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陈朝元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金星乱冒!腾腾腾倒退几步,若不是重辉及时扶住,他可能立时就要晕倒了。
“这……这……这……”
重辉扶着陈朝元的手感觉到他在不停地颤抖,重辉知道,他一定极为难过——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看到天玉那一身令人不忍目睹的伤痕,重辉觉得自己的心痛得简直像刀剜一样。玉儿玉儿,难怪你见到我之后就昏迷不醒,难怪你在我怀里时一直在微微颤抖,难怪那样活泼明亮的你,如今竟会这样憔悴苍白——这些天里,究竟你过着的是怎样一种日子啊!
陈朝元给天玉检查了伤势,发现他的伤大多数是鞭打针刺所致,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是新的,大约是剧烈运动的原因,很多伤口都破裂了,流血未止。另外一些是手掐绳捆的淤痕,背后有瓷片嵌入的新鲜伤口,还有……下身的撕裂伤,非常严重,一看便知,在他身上,这几天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陈朝元跌坐下来,双眼失神,口里喃喃自语:“畜生……畜生……你怎么能……玉儿……他才十二岁!他……他还是个孩子啊……”双手捂脸,竟失声痛哭起来。
重辉在旁看着,早已气得满脸通红,双眼喷火,拳头攥得骨节格格直响,大声道:“叔,你别哭了。咱们先给天玉治好伤,安顿好了,再找害他的这个畜生算帐!您放心,只要知道是谁干的,我一定教他后悔莫及!”
陈朝元抬头看了他一眼,苦笑一声:“重辉,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是谁害的天玉,难道还不清楚么?”他说着一指天玉胸口的那个红字,“这还会是别人么?”
“又是他!”重辉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您没弄错?”
“错不了!”陈朝元看着重辉,“可我们拿他有什么办法?他在这里势力那么大,连省里的总督都是他的亲戚,我一个穷秀才,连卢月林柳仁这样的东西都告不倒,又有什么能耐去对付他?”
“别说了!”重辉怒极,“呯”地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杯壶霍然跳起,他对着陈朝元的脸大声道:“那畜生逼死了你弟媳,又残害了你侄儿,这口气你能忍下去,我却不能!我这就找他去!我也不和他打官司,径直打到他家去,宰了这混蛋完事!大不了把命抵了,也就是了!”说完转身就欲冲出门去。
“阿弥陀佛”一直未开言的老和尚见此情景,也忍不住说话了,“黎施主,稍安勿躁。你能否听老衲一句忠言?”
黎重辉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这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人外,居然还有一个外人呢。
老和尚见他吃惊,微一颔首示意他放心,而后庄容对二人说道:“今天这事,确实令人难过。二位心中的悲愤,老衲感同身受,可现下最要紧的,不是去报仇,而是赶紧安排好陈小施主。治好他的伤病。还有,我看他似乎是逃出来的,那么那人必然到处寻他,如果不找个妥善的地方藏好他,我怕……”
听了他这一番话,重辉的脑子冷静下来,的确,在眼下,没有什么事比保护好天玉更重要的了。他悄然退回,此时陈朝元也给天玉把完了脉,看其神情,却似忧似喜,令人捉摸不透。
“到底……要不要紧?”重辉略带口吃地问道。
陈朝元摇了摇头:“天玉身上的伤并不很重,最多是皮肉破损,没有内伤,安静将养一阵子就会好的。这些天他大约很少吃东西,身体比较虚弱,刚刚淋了雨,受了风寒——究竟这也不很要紧。只是……这一次他被人……这心里的病啊,怕是一辈子也难得好了!唉!”他重重叹了口气,低下头便自垂泪不语。
一时间几人都默默难过,除了各人长长短短的呼吸声外,灯影摇曳的小屋内再无一点声息。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