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

　　（二十）
　　一周七天，168个小时。
　　站在机场，简澈仰头看天上的云彩，缓缓地聚拢，又缓缓地分开。这是极平常的事，简澈却看了很久，竟有些痴了。
　　计划的离开，也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可简澈却觉得半生的时间都过去了。那一天，他没有去接夏晓悦出院，不是责怪她，而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以前即使知道她心里装了别人，可自己总是觉得在她心里或许有些自己的地位，应该是有些分量的。
　　直到那天病房里的一句“没有人能够替代”将自己彻底打入地狱，万劫不复。心灰意冷，简澈深刻的领会到了这四个字。他需要些时间来整理自己的心情，来想清楚今后该怎么做。
　　他去了西藏，一个边陲小镇，完全的与世隔绝，没有自来水，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信号。他以为这样短暂的旅行会放松自己的心情，让他逃离失望的感觉，可是从他离开夏晓悦的第一天起，他的心里就长了一根针，细长尖锐，拔不掉，每时每刻折磨着自己。7天，他总是睡不着，常常是睡到一半就突然清醒过来，或者是根本无法入睡。他的脑，他的心，整具身体都在想着夏晓悦。失眠和思念折磨得简澈痛苦万分，他开始怀疑这趟旅行的必要性，最后再也忍受不了。
　　从那边急匆匆的赶了回来，他要见夏晓悦，他要陪着她，管她心里装着谁，管她爱不爱自己。以后怎么办？难道没有答案么？继续爱她，陪着她。他只要她，只要她在身边，只要陪着她，这些就足够了，足够了。
　　然而当他站在公寓楼下，那股催促着自己赶回来的力量，突然凭空消失。简澈仰头，盯着位于高层的家，那里看起来很安静。重庆常年弥漫的大雾笼罩着，有那么些不真实感，还有一种莫名的事过境迁的苍凉感。简澈觉得不安，他深吸一口气，走进楼里。电梯里三四排楼层按钮，他按下那个以2开头的按钮，忽然有一种错觉，这个按钮已经许久没人按了。随着楼层的上升，简澈心里的不安越发膨胀。
　　门在那里，黑色，黑得发亮，看起来很沉重。这是夏晓悦的选择。原因是它黑得发亮，她的想法总是这般奇特。那门明明是裎亮的，可简澈看着，总觉得灰蒙蒙的，不是脏，而是旧。似乎这是一间废弃已久的屋子，想到这里简澈浑身一阵冰凉，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
　　钥匙转动，门打开，家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更为安静。简澈站在玄关，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跟平时一样。
　　“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三室一厅的房屋显得非常空旷。
　　“我回来了”
　　这一次，他的声音颤颤巍巍，被房间的空落吞噬，最后消失无踪。
　　啪
　　手中的行李掉到地上，溅起一层细小的灰尘。一直膨胀的不安变成现实，简澈身体发软，不自觉地跪坐到地上。悔恨，化身为细小的蚁虫，钻入毛孔，撕咬着他的血肉，他的骨髓。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生生剜掉，从他最柔软的心口。这疼痛，让他痛不欲生，他哭了。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这么后悔，这么自责。他不该离开，一分一秒，都不该离开。更何况是七天，漫长的168个小时。
　　在这168个小时里的某一个时辰，夏晓悦走了。
　　人去楼空，他的心也被掏空了。
　　（二十一）结局
　　五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岁月不紧不慢的流逝掉，简澈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淡，跟这城市里千万人一样普通，没有大起大落，没有撕心裂肺，平平静静，比白开水还平淡。
　　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回家，偶尔有点应酬。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变化，只是简澈开始在家里加班到很晚，只是每天出门都会留下客厅的灯亮着，只是每天回家那一声“我回来了”，得不到丝毫回应。
　　五年了，夏晓悦没有回来。
　　简澈心里总存着一丝侥幸，也许有天夏晓悦就会回来，跟以前一样乖巧的回应他：“哦，你回来了”然后自己会看见系着围裙的她，站在饭桌边，甜甜的笑着：“学长，快来吃饭。”
　　也许有一天，这些都会变成现实。他会再看见夏晓悦。

　　今天下班后，简澈没有直接回家，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兜转。重庆的夜景总是美的，美得可谓惊艳，整座城市都燃烧着熊熊烈火，漫山遍野的火红，妖冶如花。
　　车在兜兜转转的立交桥上绕圈，简下班前接到父亲的电话，叫他回家一趟，简澈婉拒了。简父气极，对着电话就是一通骂，责备简澈五年来未曾回家一次。简澈心有愧疚，他默默的听着父亲的责骂，没有丝毫反驳。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错，父母已经年近花甲，身为独子的自己却不能承欢膝下。可他不能离开重庆，至少在夏晓悦回来之前不能够，他担心如果有一天夏晓悦回来了，而他不在，她会再次离开。
　　他想等夏晓悦回来，就把父母接过来，还有夏晓悦的父母。
　　上个月刚送走夏晓悦的父母，五年来，夏父夏母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对待，总是时常打电话问候，还经常念叨着让他去家里。简澈没有想到夏晓悦的父母会突然造访，他们带了很多特产，见他的第一面，夏母抹掉眼角的泪，心疼的说：“孩子，你瘦了。”
　　那一刻简澈内心暗潮涌动，眼眶也有些湿润。他摇了摇头说：“妈，我很好。”
　　夏母在离开时，还用一种心疼的眼神看自己。登机前，时不时回头看自己，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还是欲言又止。他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他只能向老人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
　　有时候简澈会想，夏晓悦到底带给了自己什么？似乎带来了很多东西，数也数不清，都是些珍宝。如果没有夏晓悦，自己也不会多了一对心疼自己的慈父慈母。

　　简澈今天要去看电影，他跟夏晓悦约好每个月的今天去看电影。每个月总有几天，他们都会进行夏晓悦规划好的节目，今天是看电影，明天是去游乐园。那时候不管有多重要的应酬，简澈都会推掉，陪夏晓悦玩。
　　夏晓悦走了，简澈做着这些事，像她还在自己身边一样。也只有这样，简澈的心里才会得到一丝安慰。
　　今天的电影不是很好，不是夏晓悦喜欢的类型，是个悲剧，男主死了，女主终于在他死前见了他最后一面，最后女主孤独终老。身边一个年轻少女哭得稀里哗啦，她的男友在一旁不停的安慰。不知道是被这个女生影响，还是电影确实不好，简澈看得心烦气躁。
　　终于是熬到电影结束，走出电影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简澈忽然有些恍惚。身边有一对小情侣，是刚刚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一对，女生还沉浸在电影的剧情里，一直不断的哭泣。
　　简澈想起夏晓悦，看这些悲剧，她从不会哭，她常常鄙夷那些为个电影哭得稀里哗啦的人，她说：“为这些跟自己无关的人哭，把自己整得惨兮兮的，何必呢？还不如开心点。”
　　虽然这么说，可她看得最多的却是这些悲剧。看这种电影的时候，她总是面无表情，整张脸在电影院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冰冷阴沉。这时候，简澈总觉得心一抽一抽的疼。
　　而如今，心痛已经跟呼吸一般，如影随形，终日环绕着简澈。他手扶着胸口，压抑越来越痛的心脏，回忆让他痛苦万分。
　　他试图走到停车场，却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一阵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这种熟悉来自夏晓悦。他回头，迷迷糊糊间似乎看见夏晓悦的背影，可是一点也不清楚，他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个模糊的影子，那个影子却在人群中渐行渐远。
　　“简澈？”
　　简澈推开身旁一个又一个人，追着那个模糊的影子，跌跌撞撞的在人群中前行。他的视线被那个模糊的背影锁定，那个貌似夏晓悦的背影。就在他要触碰到那个背影时，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简澈？”
　　简澈回头，是李舒，而当他在去看那个背影时，它已经不在了。

　　咖啡馆里放着陈奕迅的《好久不见》，简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心，今天很累。对面的李舒，无所事事的用勺在面前的咖啡里划圈。还是以前的风格，套着流行的男装，头发更短了，左耳有了两枚黑色的耳钉。
　　“我还没见过你这么狼狈的时候”李舒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
　　“是吗？”
　　“嗯，你总是温文尔雅的样子。”
　　“......”太阳心突突的跳动着，难受。简澈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李舒头会这么的痛。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到重庆来了......”李舒终于停止了画圈，她抬起头看了眼简澈“简澈，我去看了夏诚，也看了晓悦，我......”
　　“你说什么？”简澈腾地坐直了身体，头越来越痛，他强忍着疼痛“你去看了晓悦？她在哪里？”
　　“简澈，你果然一次都没有去墓地看过她，我看见她墓碑上没有你的名字，就在纳闷......”
　　“李舒，你在说什么？”什么墓碑？什么墓地？简澈一阵茫然，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痛，有些头晕目眩。眩晕中，一些画面突地浮现。穿着制服的警员，抱着各种文件穿梭。
　　“简澈，你在假装什么？当初不是你从公安局领回夏晓悦的尸体的吗？”
　　“尸体？”眩晕更加厉害，阴冷昏暗的房间，白色的布盖着一个人形，躺在那里的是谁？心如刀割。
　　“对不起，说起来是我害了她。是我给她吃了堕胎药，她并不知道......”
　　那里是哪里？这是在干什么？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有人扶着哭得昏死过去的夏母，从自己的面前离开。夏父站在自己身边，双目通红，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
　　“她跟我说她爱夏诚，可是你对她来说，是绝对不可以失去的。那天你只听到了前半句......”
　　黑色的石块，被打磨得光滑，有人拿着工具在上面雕刻，夏晓悦三个字渐渐显形，越来越清晰，有人在询问：“简先生，立碑人的名字怎么刻？”
　　“看见你离开，我就知道接下来夏晓悦会怎样。我一直以为我了解夏晓悦，后来才发现，我其实并不了解她，她承受不了失去。失去夏诚，对她来说已经最大的打击，可她活着，因为遇见了你......”
　　黑白照片上夏晓悦的脸上带着笑，一如既往的灿烂，永远被定格，显得那么生硬，蒙着一层淡淡的灰白。
　　“她说她不能没有你”李舒看着简澈的脸，复杂是神色在他脸上不停的变换“我听夏叔叔说了，晓悦是在出院的那一天，出了车祸。”
　　简澈的脑中浮现夏父欲言又止的表情，夏母那一脸的心疼。耳朵里是电话另一端父亲隔着千山万水的斥责，和一声沉重的叹息。母亲接过电话，听得出来她刚哭过，嗓子都有些沙哑，一开口却又带着哭声：“澈儿，你回来吧，夏晓悦已经死了啊。”
　　“可我知道，那不是意外，她是故意的。”
　　“够了！”几乎是吼出来的，简澈腾的站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大的火气，甚至想有打人的冲动“李舒，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提醒我那件事？为什么要打破我的生活？
　　李舒惊恐的盯着一脸愤怒的简澈，一贯温柔的脸上满是凶狠和颓败。
　　“李舒，你还回来干嘛？你也知道是你的错！你看你做的这些破事，夏诚死后，晓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为了夏诚自杀，抑郁，好不容易好起来了，你却一手给毁了！你是她唯一的朋友，你就这么对她？你那么做，你能得到什么？”
　　“简澈!我承认那时候是我错了，是我自己脑子发昏，去做那些事情伤害她。可是简澈，你如果再坚持点，不被一句话给逼走，她会死吗！？”
　　刚刚还怒火中烧，突然就灭了，简澈跌坐到椅子上。他似乎又回到那个病房门外，夏晓悦背对着自己，病号服下包裹着瘦弱的身体，看起来是那么的凄凉，他想走进去，却怎么也推不开那虚掩的门。如果，如果自己当时不会因为那一句话走了，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
　　“我回来就是跟你说对不起，是，是我的错。”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简澈，在我心里，夏晓悦要么跟夏诚在一起，要么就跟我在一起。可你出现了，她跟你交往结婚，还给你生孩子，我怎么甘心？夏诚逼自己放弃她，选择去死。可我不会，我不会死，我要想尽一切方法得到她！夏诚不在了，就该我照顾她！我告诉你，简澈，我并不后悔。你骂我疯子也罢，恨我也好，简澈，我现在其实是很开心的。因为夏诚终于跟夏晓悦在一起了，在另一个世界，没有你，没有任何人阻拦！现在他们终于在一起了。简澈，我打心眼里替他高兴！比我自己跟夏晓悦在一起还高兴！”
　　“疯子......”
　　“你难道不是疯子么？夏晓悦都死了五年了，你却装作她还活着的样子，守在这里等她回来。你早就知道她死了，简澈，是你领了她的尸体，是你葬了她。你比谁都清楚她已经死了，死了五年了！”
　　是，夏晓悦已经死了，在他回来的第二天就知道了，是他去领了夏晓悦的尸体回来，是他带夏晓悦回她的家乡葬了他，也是他把她葬在夏诚的身边。
　　是，夏晓悦已经死了，他比谁都清楚，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给自己造了个假象，夏晓悦还活着的假象。这五年里，他活在假象里，坚信夏晓悦还活着，坚信有天她会回来，自己守在重庆等着她回来。
　　是，他是疯了，因为爱夏晓悦而疯了。

　　简澈站起来，冷冷的看着李舒，嘴角上扬，冷笑一声：“你自以为是来提醒我夏晓悦的死，是想我死么？你就不怕我去阴曹地府跟夏诚抢夏晓悦？”
　　这话他说得极阴冷，李舒被惊得直冒冷汗，她看着面前的简澈，完全陌生的一个人。这已经不是那个永远温柔，没有脾气的简澈了。
　　“简澈......”
　　“滚”
　　简澈再不看李舒一眼，转身离开，留给李舒一个冰凉的背影。
　　从那以后简澈再也没有见过李舒，只听说她封笔了，三十岁刚出头，却过上了松散的退休生活。
　　简澈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依旧留在重庆，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回家。每天开门依旧会说那一句：“我回来了”，依旧得不到丝毫回应。可简澈心里总存着一丝侥幸，也许有一天夏晓悦就会回来，灿烂的笑着，甜甜的叫自己学长。
　　那一天也许是阳光灿烂，天气极好，也许是阴云密布，雷雨阵阵，但那一天定是最幸福美满的日子。
　　因为她回来了。
　　他会看见她站在自己的面前，一如既往的微笑。他走过去将她拥进怀里，紧紧的。用下巴去摩擦她的头发，颈间有她温热的呼吸。胸口相贴，清晰的感受到她的心跳。没有只言片语，只与她相拥。
　　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他知道他一定会等到她。也许是梦中，也许是幻觉，他知道一定是她回来。
　　等她回来，自己就跟她走，天堂地狱，都由她。
　　他再也不要离开她。永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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