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

作者:岁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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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苏若


      冬至是个特别的日子。
      这一天,白昼最短夜晚最长,是我们迎接光明最后的仪式。
      这一天,民间有“冬至大过天”的说法,汤圆饺子表祝愿。
      这一天,我会因生病被善意问候,也会被恶意探视。
      圣诞也是个特别的日子。
      这一天,人家欢乐喜庆地过节,我们喜庆欢乐地凑热闹。
      这一天,老年人像过孙子的暑假,年轻人像过暑假的孙子。
      这一天,我过一次老一岁,多几年攒下来,给我几只驯鹿我也就成了圣诞老婆婆。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用大把的时间昏睡,再用大把的时间失眠。四四方方一间房,比未来小盒子多俩窗,身前身后的归宿,就这点差别了。
      两点一线的生活撤回来一个点,顿时像拖着条小尾巴的蝌蚪,怎么看都是头大身子小发育不良。虽然生活大部分时间也就是Ctrl+C,Ctrl+V,然后小小编辑一下,可两点一线至少还算得上一台黑白电视机,有影像有声音是流动的,如今充其量是台接收不到信号的黑白电视机,只剩下瞎跳跃的黑白雪花了。
      有了清醒的精力,才有了无聊的时间。
      三天之后,酷爱睡觉的我只要一沾床,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开始魂不守舍。
      人是很贱的动物,我想。以往病得死去活来,躺上十天半月的也没觉得骨头造反,如今人精神了点,却躺不住了。悲哀。
      我盘算着,我昏睡了平安夜,错过了不属于我的热闹,没道理再昏睡了圣诞节,错过属于我的热闹。也许可以大胆假设一下——如果我加大VC的一次性服用量,清醒的时间也许就能长一点,这就意味着出门小小活动下筋骨也是没什么危险的。
      时近中午,公交车里空荡荡的,仿佛是为这么几个人开的专车。我拣了后排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戴上耳机准备听音乐,想了想,又摘下了。我是出来感受人气的,该好好聆听尘世的声音。这么想着我就乐了,多像祭司大人出门修炼的感觉啊。
      正午的阳光穿过车窗在身上打出一层温暖的色调,我侧前方的一个小胖子甚至掏出纸巾在擦脑门上的汗。
      路过街边排列整齐的法国梧桐,它们已经在隆冬到来之前被修剪了树杈,此刻显得光秃秃,像三毛,剩下的几根树杈上偶尔能见到圆圆的毛茸茸的果实。不知道这种树为什么叫法国梧桐,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叫法国梧桐,只是每次见到,总是会记起大一军训时校园里成排爬满毛毛虫的它们枝繁叶茂地给我们一个阴凉休息地,和伴随着毛毛虫落下的此起彼伏的女生尖叫声与年轻教官训斥声。
      法国梧桐后背对着阳光的小店们仿佛浸染在冰蓝色的光线里,门口一条小甬道半边还堆着残余未化的积雪。店门上齐齐贴着喜庆的圣诞老人,有些有心的店主还应景地在门口摆上一颗小圣诞树。
      我本就没有目的地,想着随兴所至,便索性闭了眼享受冬日暖阳片刻的温暖。时而有什么在眼皮上投下阴影一扫而过,也许是一棵树,一根电线杆,一架广告牌,一幢高楼,我在心底想象着它们的样子。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只剩最后一个拐弯,就到终点站,也是一路G大方向公交车的终点站。G大与现在的家,一个城西一个城东,这个终点站,算是个交通枢纽了。
      下车之后过一个地下通道,在出口的两段台阶之间的平地,还坐着那个拉二胡的老艺人。我愿意用老艺人称呼他,而不是乞讨者,因为他总是默默地拉他的二胡,从未写过贫苦求助之类的声明,也不曾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又聋又哑四肢不全,也没有磕头作揖拉着人说好心好报佛祖保佑。他只是拉自己的二胡,专心致志。
      我照例放了两枚硬币——是工作后的例,大学时间的例是一个硬币,因为那不是我的钱。我从不认为这是施舍,我只是在为他的演出付费,也是为他对我的人生教育付费。
      人总是要承受异样的眼光,但一定要不遗余力,让自己活得坦然。
      我如往常的每次一样,见过老人后心潮澎湃地爬完剩下的台阶,像个刚入伍意气风发的少年。
      路边是一家很小的西点店,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1O屋,是123的1和OPQ的O。店主是个漂亮的法国小姑娘,中文名字叫□□欧,今年27岁,是我和遥遥的学生。
      大二时课太少闲得我们两个要长毛,一商量决定上网找个兼职做来玩玩,一找就找着这个法国小姑娘了。她是来中国旅游的,游着游着乐不思蜀,干脆留下来了。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会说流利的“你好”、“谢谢”、“XXX怎么走”,我和遥遥一致鉴定她必然在旅行前参加过汉语速成班并曾在实战中得到过很大的提升。
      小姑娘的名字比较复杂,鉴于她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是E.O.W,我们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欧,在她后来开这家西点店的时候,我们也起哄给起了这个1O屋的名字。
      EO不在,看店的是开店伊始跟随至今的忠臣小耿,店也有他的股份,实际上是半个老板啦。他一边给我拿黑森林,一边告诉我EO约会去了。
      我在柜台前的高脚椅坐下,下巴抵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叹了口气说:“EO和这个男朋友在一起有三四个月了吧?真是难得。不过你就可怜了,大好的圣诞节被晾在店里。说说,什么感觉?”
      “你说的是John,一个历史人物。你没来的一个月已经改朝换代了,现在是Karl时期。中间三个礼拜的空白期——”他把托盘摆到我面前,冲我眨眨眼睛,“EO和我过得激情又甜蜜。”
      一块黑森林,一碟黑巧克力,一杯黑咖啡。诱人的味道在鼻间翻滚。
      我拿起一块巧克力放进咖啡杯,轻轻搅拌着,八卦地问:“所以,三年了,你终于——”
      故意拖长了音调不说下面的话,小耿显见得心情好,接道:“攻城略池了。”
      “那她还抛下你去约会?”
      我蔑视与嘲笑的态度并没有激怒小耿,他冲我摆摆食指,“你不懂,约会只是表面,你要看——”他凑近我,一字一字地说,“今天晚上她会回到谁的床上。”
      我汗流浃背地举起咖啡杯,“那么,为了恭喜你,我得喝一杯。先干为敬。”豪气冲云天地,我干了整杯咖啡,把杯一推,“再来一杯!”
      “……”
      小耿把两块黑森林用可爱的小盒子给我装好,又给我装了一小盒巧克力,还被我敲诈了十来张优惠券拿来送礼,最后像送上帝一样把我送出门,还不忘苦着脸诉可怜,“以后别来了,你多来几次我就该破产了。”
      我扯扯他的白围裙,“小耿哥哥不要这样嘛,我不过蹭了你几杯咖啡和几块巧克力,蛋糕我有说付钱嘛,是你执意要请我。喏,不要这么小气了,我会跟EO多夸夸你,让你早日从地下变成地上地下的。”
      瞬间被热情地熊抱了,“阿紫你慢走哦,欢迎下次再来!”
      汗流浃背的感觉又来了。莫非全世界的男人都是这样,为了追个姑娘,不惜重金收买姑娘身边的姑娘?
      我当年那么迫不及待地投入修旻行半冷的怀抱,回想一下真是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被卧薪尝胆地追求过,虽然对外的说法是两情同时相悦了,但是对我和我身边的姑娘而言,果然是极大的遗憾吧。
      1O屋的旁边是一条小巷子,两边尽是我爱的小店——咖啡屋、冷饮店、糖果屋、玩具店、书屋、文具店……这条小巷子很窄,所以我才执意地叫它小巷子。从一家小店出来不过几步就能走到对面的小店。我最爱小店们个性十足的装修与卖品,可以从中读出店主的性格。那是我初到G市时最爱做的事情。
      小巷子今天有点冷清,可以顺畅地向前走而不会撞到别人身上,毕竟工作日。小巷子的尽头是G市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聚集着本市的几大银行几大高级写字楼几大商场。那里,有足够的人气供我吸收,可以让我重温社会的气息。
      十分钟。我决定,十分钟走完这条不到100米但能轻松留住我一天时光的小巷子,只过过眼瘾。一边悠悠荡荡地走,一边从两边的橱窗看自己穿得圆滚滚的模样。
      10步,20步,30步……我第三次向左偏头的时候,第三次看到了对面跟我保持一个速度的小姑娘。高高的个子,戴了一只超大的兔宝宝帽,走得很茫然,似乎是,失恋了?看样子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就已经学会恋爱和失恋了,我下意识地多打量了她几眼。
      忽然,她像感应到了什么向我这边看来,我来不及回头只得压制着心底泛起的尴尬,硬邦邦地跟她的视线碰上,然后假装她是个透明人一般,若无其事地穿透她看向她身边的玩具店。小小的橱窗里摆着一只半米高的多啦A梦,白面蓝皮红尾巴。陪着它一起成长起来的我们,都曾单纯地期望过自己就是幸运的大雄吧。
      小姑娘走到橱窗外,隔着玻璃轻轻地触了触多啦A梦的手,转过身靠在玻璃上,用手倔强地抹着泪,哭了。
      这样小的孩子。
      我走过去,从包里摸出半包纸巾,塞到她手里。
      小姑娘抬头看看我,掏出张纸巾擦了擦泪,抽抽嗒嗒地说:“谢谢姐姐。”很是乖巧。可眼泪还是一串串向下掉,看起来叫人很是心疼。
      小店正笼罩在一片阴影里,橱窗的玻璃很凉,我把她拉到阳光下,她蹲下身,抱着膝头哭得伤心。我蹲在她身边,看身前地面阳光为我们拉下的影子,脑里盘旋着一种又一种的开场白——“不要伤心了”,“为什么哭呢”,“再哭眼睛就肿了哦”……
      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打开装巧克力的小盒子,递到她面前。还是喜欢糖果的孩子,泪珠含在眼里,对我微微地笑,又说了一句:“谢谢姐姐。”拿起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泪珠啪地滚下来。
      我伸出手,摸摸她那颗趴在膝头的脑袋,问:“要不要姐姐送你回家?”
      手心下的小脑袋摇了摇,“我家不在这里,我是来找哥哥的,可是钱包被偷了,什么都丢了。”
      听了这句话,心底压着的那口气总算轻吁了出来。人生中总有些问题是别人搭把手就可以有所助益的,例如金钱;也总有些事是只能自己去面对的,例如感情。
      我为这个小姑娘感到庆幸,因为她遇到的,是前一种。
      腿都蹲得有点麻了,我挣扎着站起来,弯腰拍拍双腿边问她:“那你联系到你哥哥没?手机没被偷吧?”
      小姑娘抬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看我,又瘪了气似的垂下头,“我哥哥说他出差了,明天才能回来。”
      我皱了皱眉头,“你哥出差也不通知你晚一天再来?”
      小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我是偷跑来的,我哥哥不知道……”
      无语,还是无语。当年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也是这样冲动么?或许吧。
      不过现在我是个成年人了,有能力为下一代的冲动买单,我拍拍她的头,“起来吧,你要是不怕被姐姐拐卖,就跟姐姐回家吧。”
      小姑娘瞬间蹦了起来,忙不迭点着头,刚刚还皱巴巴的小脸乐开了花,“好呀好呀,姐姐我刚才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看她这副架势,我真的依稀有种上当受骗中圈套的感觉,这也变得太快了吧!不过她的后一句话还真引起我注意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好人?”
      “感觉呀,一看你就善良又善解人意!而且,你还给我吃那么好吃的巧克力。”小姑娘喜滋滋地说。
      真的,看上去就很善良么……
      我叹了口气,把巧克力的小盒子塞给她,“走吧,带你回家。”
      “姐姐你干吗叹气啊?”接过糖果心花怒放的小姑娘居然还保持高度敏锐的外界感知度。
      我看看身边这个比我高半头的小姑娘,给她讲起来我惨痛的经历。
      “今年夏天我去外地看一个朋友,出站的时候遇到两个中年男人,说钱包丢了,回程的火车票差十几块钱,问我能不能给垫付一下,等他们回去把钱给我充成话费。我摸遍了身边的每个口袋,凑齐了零钱给他们。”
      “啊,那是不是他们回去没给你充话费啊?”
      “我没给他们留手机号,这个叫安全意识,自我保护懂不懂?你有必要增强一下。其实我只是在站口外跟朋友说起这事儿,被一女孩听见了,说她也被那两个人要了十几块钱去。”
      “啊……”小姑娘显然也没想到知道被骗只需要这么几分钟时间,她似乎是在思考,然后高兴地跟我说:“姐姐,说不定他们其实身无分文像我这样,又不好意思问同一个人借太多钱,就分开问不同的人借了。”
      我也乐了,“小姑娘你太乖了,当时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所以,才能一个在马路上捡个不认识的孩子回家,一个在陌生的城市跟着个陌生人回家。
      小姑娘很得意,摇头晃脑,头顶的兔宝宝耳朵啪嗒啪嗒地折过来折过去。
      “姐姐,我叫苏若。苏小小的苏,杜若的若。你叫我小若就好啦。我今年十六岁,明年还是十六岁,永远十六岁!”
      我又被逗乐了,刚想打击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转念一想,那样我也能永远二十三岁,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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