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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路微光
当张一草终于踏上那条相对平整、通往镇子的水泥路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毫无暖意地悬在那里,像个冰冷的白瓷盘。
她的双脚早已麻木,感觉不到具体的疼痛,只是沉甸甸的,仿佛不是自己的。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和针尖的混合物上,虚浮而尖锐。
裤腿破烂不堪,沾满泥泞和草屑,裸露的小腿上交错着血痕和青紫。
头发被汗水和露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
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
她这副模样,走在逐渐热闹起来的镇郊路上,引来不少侧目。
早起赶集的农人,骑着摩托呼啸而过的青年,路边开店的小贩,都向她投来或好奇、或惊异、或嫌恶的目光。
有人低声议论,指指点点。
张一草垂下眼帘,尽量不去看那些目光,只是埋头走路。
羞耻感是有的,但更多的是麻木。
比起昨夜灵堂前的逼婚和今晨的逃亡,这些陌生的打量,根本算不了什么。
镇子不大,几条主要街道,最高的建筑也不过五六层。
沿街是各种店铺,卖农具种子的、开小饭馆的、修车补胎的、还有一家门脸不大的农村信用社。
空气里混杂着油炸食物的香气、汽油的味道以及一种小城镇特有的、缓慢而混杂的气息。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镇扶贫办”。
凭着模糊的记忆,她朝着看起来像是镇政府所在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几栋比较规整的楼房,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
越往里走,行人渐少,环境也稍微整洁一些。
她看到了“张家镇人民政府”的牌子,院子不大,里面停着几辆半旧的公务车和摩托车。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直接进去。
门口有门卫室,她这个样子,恐怕连门都进不去。
她在斜对面一个卖早点的小摊后面蹲了下来,借着摊位的遮挡,观察着政府大院门口。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大娘,正在收拾碗筷,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但眼神里透着警惕和疏远。
张一草从行李袋里摸出那张已经揉得有些发皱的纸条,再次确认上面的信息:李风杨,镇扶贫办。后面是手机号码。
她需要打个电话。可她身无分文,也没有手机。
犹豫了片刻,她鼓起勇气,走向那个早点摊主,声音干涩:“大娘……能不能……借您电话用一下?我就打个本地电话,很快。”
胖大娘撩起眼皮打量她,眉头皱着:“你谁啊?打给谁?”
“我……我找镇扶贫办的李干部,有点急事。”张一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李干部?”胖大娘又看了她几眼,大概是看她虽然狼狈,但眼神还算清明,不像是疯子或骗子,而且提到“扶贫办”和“干部”,多少带点“公家”的味道。
她犹豫了一下,从油腻的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老旧的直板手机,递过去,没好气地说:“快点啊!长途不行!”
“谢谢,谢谢大娘。”张一草连忙接过,手指有些颤抖地按下那串数字。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坎上。
就在她以为没人接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你好,哪位?”一个略显疲惫但依旧清晰的男声传来,正是李风杨。
张一草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准备好的话堵在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鼻尖猛地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哽咽声漏出来。
“……喂?听得到吗?请问是哪位?”李风杨的声音带着疑惑。
“李……李干部……”张一草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是我……张一草,张三章的女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随即李风杨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惊愕和关切:“张姐?!是你?你在哪里?你声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显然已经听说了什么,或者从她这异常的状态里察觉到了不对。
“我……我在镇政府对面……早点摊这里……”张一草努力控制着情绪,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掉,“我……我想见你……有点事……”
“你别动!就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出来!”李风杨的语气急促而果断,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就待在那儿,哪儿也别去!等我!”
电话被匆匆挂断。张一草握着已经断线的手机,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早点摊大娘已经把手机拿了回去,用抹布擦了擦,嘴里嘟囔着什么。
张一草退回到摊位后面,蹲下来,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说不清是冷,是后怕,还是因为那通电话带来的、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他没有问“你家的事我听说了,你怎么跑出来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或避之唯恐不及。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和关切,是让她别动,等他。
也许……也许他真的不一样?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
不要抱希望,张一草,希望是奢侈品,你消费不起。
他可能只是职责所在,可能只是基本的同情心。
可是……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上,似乎还是有一小块地方,因为那句“等我”,而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暖意。
没过几分钟,一个高瘦的身影就从政府大院门口快步走了出来。
正是李风杨。
他穿着昨天那件半旧的黑色外套,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毛衣。
头发有些凌乱,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似乎昨晚也没睡好。
他站在门口,焦急地左右张望,很快目光就锁定了早点摊后面那个蜷缩着的、狼狈不堪的身影。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脚步带起一阵风。
张一草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逆着光,李风杨的脸看不太真切,只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头和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担忧。
“张姐?”他蹲下身,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怕吓到她,
“你……你怎么弄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目光扫过她赤着的、伤痕累累的双脚,破烂的裤腿,苍白的脸,凌乱的头发,眉头拧得更紧。
张一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昨天还清澈温和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真实的关切和凝重。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干得发疼,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这次不再是无声的流淌,而是压抑的、破碎的抽泣。
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绝望,似乎都在看到这张带着关切的脸时,找到了一个脆弱的宣泄口。
李风杨没有催促,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空话。他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任由她哭。
然后,他脱下自己的羽绒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瑟瑟发抖的肩膀上。羽绒服还带着他的体温,瞬间驱散了一些寒意。
“能站起来吗?”他低声问,“我先带你去卫生院处理一下伤口,脚都这样了,不处理会感染。”
张一草摇摇头,又点点头,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双腿麻木僵硬,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李风杨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搀扶起来。“慢点,别急。”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感。
早点摊大娘和几个路过的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窃窃私语。
李风杨仿佛没看见那些目光,他扶着张一草,对摊主大娘点了点头:“大娘,谢谢您的电话。”
然后,他搀扶着张一草,慢慢朝着不远处挂着红十字标志的镇卫生院走去。
这段路不长,但对张一草来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脚底的伤口接触到粗糙的地面,带来钻心的疼。
她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李风杨的手臂上。
李风杨走得很慢,很稳,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的石子和不平处。
他抿着唇,脸色沉凝,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了卫生院,值班的是个中年女医生,看到张一草的惨状,也吓了一跳。
李风杨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只说她是从村里走山路过来,路上摔了。医生便带着张一草去处理伤口。
清洗伤口,消毒,上药,包扎。
冰凉的药水刺激得张一草直抽冷气,但她死死咬着牙,一声没吭。
医生看她脚底磨得血肉模糊,又给她打了破伤风针,开了些消炎药。
整个过程,李风杨一直等在外面。
等张一草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时,他已经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双廉价的、但干净柔软的棉拖鞋,还有一瓶矿泉水和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先把鞋穿上,暖和点。喝点水,吃点东西。”
他把东西递过来,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张一草看着那双棉拖鞋,又看看那瓶水和包子,喉咙再次哽住。
她默默接过,穿上鞋。
鞋底很软,包裹住受伤的脚,带来一种陌生的、近乎奢侈的舒适感。
她拧开瓶盖,小口小口地喝水,温水滋润了干涸疼痛的喉咙。
然后,她拿起一个包子,慢慢地咬了一口。肉馅的香味在口腔里弥漫开,胃里那股令人心慌的空虚感得到了些许缓解。
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眼泪无声地混着包子一起咽了下去。
李风杨就坐在她旁边的长椅上,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晨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侧脸的线条却显得格外坚毅。
等她吃完一个包子,喝了半瓶水,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李风杨才转回头,看着她,语气温和而认真:
“张姐,现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家里……还有你……怎么弄成这样?”
他的眼神里没有探究八卦的好奇,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倾听的专注。
张一草握紧了手里的半个包子,指节泛白。她抬起眼,看向李风杨。四目相对。
她能相信他吗?能把那些丑陋不堪的真相,全都告诉他吗?
可是,除了他,她还能告诉谁?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然后,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的语调,开始叙述。
从接到“父亲垂死”的电话开始,到回到家里看到棺材和灵棚,到母亲和二叔的逼婚,到媒婆领着刘大壮上门,到李风杨第一次介入后的暂时缓和,再到……守灵那夜听到的诡异声响,第二天二叔等人以丧事费用逼嫁,李风杨第二次到来提出补贴方案但被二叔激烈反对,最后……是昨夜,棺材里的声音,棺材盖被推开,张三章“死而复生”的恐怖一幕,以及今晨她被软禁、砸罐制造混乱、翻墙赤脚逃亡的全过程。
她的叙述条理清晰,几乎没有情绪起伏,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
但那些事实本身,就充满了惊心动魄的荒诞与残忍。
李风杨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凝重,逐渐变为震惊,难以置信,再到深深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当听到张三章从棺材里坐起来,张一草被软禁威胁时,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张一草讲完了,院子里短暂的寂静。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包扎过的双脚,和那双干净的棉拖鞋,等待着。
等待着他的反应——或许是震惊过后的疏远,或许是公式化的同情和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或许是觉得她家麻烦太多、想要撇清关系的敷衍。
然而,她听到的,是一声沉重而压抑的叹息。
然后,李风杨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意和斩钉截铁的坚定:“无法无天!简直……丧心病狂!”
他站起身,在原地踱了两步,似乎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他转回身,看向张一草,眼神锐利而清明:
“张姐,这不是家务事,这是非法拘禁,是暴力干涉婚姻自由,是赤裸裸的欺诈和胁迫!你父母和二叔的行为,已经严重违法了!”
他的语气不是安慰,而是陈述一个事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一草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他会用如此严厉、如此“公事公办”的词汇来定性这件事。
在她从小到大的认知里,父母打骂子女,包办婚姻,似乎都是“天经地义”的,最多被人说一句“心狠”或“糊涂”。
违法?这个词离她的生活太遥远了。
“可是……他们是我父母……”她喃喃道,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询问。
“父母的身份,不是他们违法犯罪的理由!”李风杨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罕见的严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任何人可以以‘为你好’、‘家务事’为借口,肆意侵害他人的基本权利!婚姻自由受宪法和法律保护!人身自由更是最基本的人权!”
他顿了顿,看着张一草茫然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眼睛,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定:
“张姐,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们管定了。我现在就向镇领导汇报,同时联系派出所。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至于你弟弟……我们会想办法。这种情况,可以申请将他列为特殊困境人员,协调民政、残联进行救助和安置,绝不能让他成为胁迫你的工具!”
他的话语清晰有力,逻辑严密,不再是昨天那种试图用“政策”和“道理”去感化、说服的姿态,而是直接亮出了“法律”和“政府”的武器,摆出了介入和解决的强硬态度。
张一草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责任感,心里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真的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微弱却真实的光透了进来。
他……真的不一样。他不是在敷衍,不是在和稀泥。他是真的认为这是不对的,是违法的,是必须被制止和纠正的。
“那……那我……”她声音微颤,“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先在镇上找个地方住下,避一避。”李风杨迅速做出安排,“我知道附近有家小旅馆,比较干净,老板人也靠谱。我给你安排。你好好休息,把伤养一养。其他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他看了一眼她身上单薄破烂的衣服,又补充道,“我让我同事,找两件干净衣服给你送过去。”
他说着,拿出手机,开始拨号。
先打给了镇领导,简明扼要地汇报了情况,强调了事情的严重性和紧急性。
然后又打给了派出所,说明了疑似非法拘禁和暴力逼婚的情况,请求警方介入调查。
他的通话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语气不卑不亢,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紧迫感。
张一草坐在一旁,听着他冷静而高效地处理着这一切,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不真实。
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冰冷刺骨的山路上绝望挣扎,像一只被追捕的猎物。现在,却坐在这里,有一个穿着半旧羽绒服的年轻干部,在为她的事情打电话,安排住宿,联系警方……
她看着李风杨清瘦却挺直的背影,看着他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唇,看着他眼角那抹因为疲惫和愤怒而产生的细微纹路……
心里某个角落,那层坚冰,似乎又融化了一点点。
或许……天,真的不会绝人之路?
或许……这世间,除了算计和冰冷,真的还有一丝公理和善意存在?
李风杨打完电话,走回来,对她说:“都安排好了。
领导很重视,已经指示派出所立刻派人去你们村了解情况,也会通知村干部配合。
旅馆也联系好了,就在前面拐角。我先送你过去。”
他伸手,再次搀扶起她。
这一次,张一草没有再抗拒,也没有觉得难堪。
她顺从地借着他的力站起来,跟着他,慢慢地走出卫生院。
阳光依旧没什么温度,但照在身上,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了。
脚下的棉拖鞋很软,很暖。
她看着走在旁边的李风杨,那个并不宽阔、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的背影,心里默默地说:
李干部,谢谢你。
也谢谢……这命运,在将她推入绝境之后,终于吝啬地,施舍了这一点点,陌路上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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