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微光

作者:鹤鹿鸣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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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流言四起



      一月的冷,是那种干硬的、毫不留情的冷。

      期末考试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蹲在日历的尽头,用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校园。教室里的气氛变了——课间不再有人追逐打闹,午休时趴在桌上补觉的人越来越多,垃圾桶里塞满了咖啡包装和能量饮料的空罐。黑板上用红色粉笔写着倒计时:“距期末考还有7天”。

      祝余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抹布。她手里的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一圈又一圈,像某种没有出口的迷宫。

      平安夜之后,一切都变了。

      不是她和顾征之间——那晚之后,他们见过几次,在画室,在图书馆,还是像以前那样讨论校刊的插图,讨论天文社的解散纪念册。顾征依然会给她带热可可,依然会认真看她画的每一幅画,依然会在她解不出数学题时耐心讲解。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比如现在,当顾征从走廊经过高二七班的教室,祝余会不自觉地低下头,假装在看书;比如在食堂遇见,她会刻意选一个离他很远的座位;比如他发来的短信,她要斟酌很久才回复,用词谨慎得像在写外交辞令。

      因为她知道,有眼睛在看着。有很多双眼睛。

      流言是在元旦假期后开始蔓延的。像某种传染性极强的病毒,悄无声息地扩散,等祝余察觉到时,已经感染了整个年级。

      最初只是零星的议论。在女厕所的隔间里,祝余听见两个不认识的声音:

      “听说了吗?高二那个转学生,跟顾征……”

      “真的假的?顾征能看上她?”

      “谁知道呢,据说平安夜两个人一起出去的,很晚才回来。”

      “啧啧,手段可以啊。不过也正常,顾征那种家世,谁不想攀高枝?”

      祝余站在隔间里,手指紧紧抠着门板,指甲陷进木屑里。她想冲出去,想质问,想反驳。但她没有。她只是站在那里,等那两个声音离开,才悄悄地推开门。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像纸。

      那之后,流言开始分化出不同的版本。

      版本A:祝余主动追求顾征,想“攀高枝”。这个版本最受欢迎,传播最广。细节丰富得让人咋舌——有人说看见祝余给顾征送手工饼干(其实是苏晓烤的,她只是帮忙分发);有人说祝余故意在顾征常去的书店“偶遇”(确实偶遇过,但只有一次);还有人说祝余在校刊编辑部对顾征“暗送秋波”(天地良心,她当时只是在认真画画)。

      版本B:顾征只是玩玩,毕业就会分手。这个版本主要在女生中流传,带着某种酸涩的安慰意味。“顾征那种人,怎么可能认真?”“就是,他以前对哪个女生好过超过三个月?”“等毕业了,各奔东西,谁还记得谁?”

      版本C:祝余用特殊手段让顾征放弃保送。这是最恶毒的版本,只在极小范围内传播,但杀伤力最强。暗示的内容模糊而肮脏,像泼在白色画布上的墨汁,洗不掉,遮不住。

      祝余第一次明确感受到流言的恶意,是在体育课上。

      周三下午,体育馆。女生们分组练习排球。体育老师吹哨分组,祝余站在原地,等别人来找她组队——这是惯例,转学生通常会被主动接纳。

      但今天,没有人过来。

      几个女生迅速组成了三队,剩下祝余一个人站在场地边缘。体育老师看了眼名单:“祝余,你去第三组。”

      第三组的女生互相看了一眼,没人说话。其中一个短发女生撇撇嘴,小声说了句什么,周围的人低低地笑了。

      祝余走过去,站在队伍末尾。轮到她发球时,没人给她传球;她扣球得分,没有人欢呼;她失误了,能听见压抑的嗤笑。

      整节课,她像空气一样存在着。不,比空气更糟——空气至少不会被人刻意忽视。

      下课铃响,女生们说说笑笑地去更衣室。祝余慢吞吞地收拾东西,等所有人都走了,才独自走进更衣室。

      她的柜子在最里面。打开柜门时,一张纸条飘了出来,落在地上。

      白色的便签纸,上面用打印字体写着:

      **离他远点**

      三个字,像三把冰锥,扎进祝余的眼睛里。她蹲下身,捡起纸条,手指在发抖。纸条边缘有毛刺,应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字是打印机打的,看不出笔迹。

      她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但那个触感,那三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

      下午放学,祝余在教室收拾书包。班主任刘建国站在门口:“祝余,来一下办公室。”

      又来了。祝余心里一沉。

      办公室里只有刘建国一个人。他示意祝余坐下,自己却站着,在办公桌前来回踱步。

      “祝余啊,”他开口,语气斟酌,“最近学习怎么样?期末考准备得如何?”

      “还在复习。”祝余低声说。

      “嗯,要抓紧。你是转学生,第一次参加我们学校的期末考试,成绩很重要。”刘建国停下脚步,看着她,“另外……最近我听到一些……不太好的议论。”

      来了。祝余的手在膝盖上握紧。

      “是关于你和顾征同学的。”刘建国推了推眼镜,“我知道你们在校刊和天文社有合作,年轻人在一起工作,交流多是正常的。但是……要注意分寸。”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高中阶段,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其他的事情,可以等考上大学以后再考虑。你现在刚转学过来,需要尽快适应环境,提高成绩,不要让……不要让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

      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离顾征远点。

      祝余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白色的帆布鞋,鞋边有点脏了,该刷了。

      “老师,”她抬起头,声音很平静,“我和顾征只是朋友,一起做校刊,一起参加社团活动。没有其他。”

      刘建国看着她,眼神复杂:“我相信你。但是……人言可畏啊。尤其是顾征那种家庭背景的学生,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你和他走得太近,难免会有人说闲话。”

      “所以我就应该躲着他?”祝余问,声音里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

      “不是躲着,是保持适当的距离。”刘建国叹了口气,“祝余,我是为你好。你刚来,可能不了解情况。顾征他……他父亲是学校的捐赠人,母亲是知名音乐家。他们家那个圈子,很复杂。你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卷进去对你没好处。”

      普通家庭的孩子。这个词像一根针,刺破了祝余心里某个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气球。是啊,她是普通家庭的孩子,父亲是普通职员,母亲是普通工人。她转学来这里,是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是为了考一个好大学,是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望。

      她没有资格,也没有资本,去“攀高枝”。

      “我明白了。”她说,声音干涩,“我会注意的。”

      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夕阳从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像一条拖在身后的、沉重的锁链。

      第二天中午,食堂。

      祝余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特意选了最靠里的桌子,背对着大厅,这样就不会看见别人,也不会被别人看见——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刚坐下没几分钟,对面就有人坐下了。

      她抬起头,愣住了。

      是顾征。

      他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下,动作自然得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食堂里瞬间安静了一秒,然后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涌起。

      “你……”祝余张了张嘴。

      “怎么了?”顾征抬眼,表情平静,“这里有人?”

      “没有,但是……”

      “那就吃饭。”顾征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他今天点了红烧排骨和青菜,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周围那些窥探的目光和压抑的议论都不存在。

      祝余看着他那张平静的脸,忽然明白了——他是故意的。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她对面,故意用行动反驳那些流言,故意告诉所有人:我们就是朋友,怎么了?

      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温暖,也有……恐惧。恐惧这些目光,恐惧那些议论,恐惧自己会成为他生活中的麻烦。

      “你不该坐这里的。”她小声说。

      “为什么不该?”顾征反问,“食堂是公共区域,我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可是……”

      “可是什么?”顾征放下筷子,看着她,“祝余,流言之所以有力量,是因为你在乎它。你越躲,他们越起劲。你越坦然,他们越没趣。”

      他说得对。但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我听说有人给你塞纸条?”顾征问,声音低了下来。

      祝余心里一紧:“你怎么知道?”

      “陈序告诉我的。”顾征说,“他妹妹在高一,听她们班女生说的。说有人威胁你,让你离我远点。”

      祝余低下头,没说话。

      “知道是谁吗?”顾征问。

      “不知道。纸条是打印的,没有署名。”

      顾征沉默了一会儿。他继续吃饭,但动作明显快了些。吃完饭,他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这件事我来处理。”他说,“你专心复习,别想太多。”

      “你要怎么处理?”祝余有些不安。

      “有办法。”顾征站起身,“下午放学在画室等我,我有东西给你。”

      他端着餐盘走了。祝余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心里乱成一团。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祝余在做数学卷子,但一道题看了三遍都没看懂。脑子里全是顾征那句“这件事我来处理”。他要做什么?会和谁起冲突吗?会不会把事情闹大?

      下课铃响,她收拾书包往画室走。经过男厕所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顾征,你干什么?放开!”

      “我说了,再传一个字,我会让你后悔。”

      是顾征的声音,冰冷,平静,但有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祝余停下脚步,心跳加速。她站在厕所门外,听见里面继续传来声音:

      “我传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

      “周浩,你以为匿名信就查不出来?打印店的老板记得每一个去打印奇怪内容的学生。需要我去找他确认吗?”

      沉默。

      “我……我只是开个玩笑。”

      “玩笑?”顾征的声音更冷了,“写‘离他远点’是玩笑?在女生更衣室塞恐吓信是玩笑?周浩,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让我听到任何关于祝余的谣言,不管是不是你传的,我都会算在你头上。听清楚了吗?”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一个含糊的“嗯”。

      “大声点。”

      “听清楚了!”周浩的声音里带着怒气,但更多的是恐惧。

      “很好。”顾征说,“现在,去给祝余道歉。”

      “什么?我不——”

      “去,或者我现在去找你爸,告诉他你上周逃课去网吧的事。你爸最近好像在争取我爸公司的订单吧?”

      “……我去。”

      脚步声响起。祝余赶紧躲到楼梯转角处。几秒后,周浩从男厕所出来,脸色铁青,头发乱糟糟的,校服领子歪了。他看了祝余一眼——祝余不确定他有没有看见自己——然后低着头快步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顾征出来了。他看见祝余,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都听见了?”

      祝余点点头,声音有点抖:“你这样……会不会有麻烦?”

      “不会。”顾征走过来,“周浩那种人,欺软怕硬。你越硬气,他越怂。走吧,去画室。”

      两人并肩走向实验楼。黄昏的光线把走廊染成暖金色,但祝余心里还是冷的。她想起周浩最后那个眼神——不是歉意,是怨恨。像被逼到角落的野兽,暂时退缩,但随时准备反扑。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她说,“那些流言……我习惯了就好。”

      “习惯?”顾征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为什么要习惯?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习惯被侮辱、被威胁?”

      他的眼睛里有怒火,但那怒火不是对她的,是对这个不公平的世界的。

      “可是……”祝余想说“可是我只是个转学生”,想说“可是我家境普通”,想说“可是我不想给你惹麻烦”。但看着顾征的眼睛,那些话都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没有可是。”顾征说,“祝余,你记住:你不比任何人差。你的画比大多数人都好,你的想法比大多数人都深刻,你的勇气……”他顿了顿,“你的勇气,藏在最深处,但一直都在。不要因为别人的眼光,就否定自己。”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祝余心里某个锁了很久的盒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她赶紧低下头。

      “对不起。”她小声说。

      “不用道歉。”顾征的声音柔和下来,“该道歉的是那些伤害你的人。”

      到了画室,顾征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祝余:“给你的。”

      祝余打开。里面是一副手套——羊毛的,浅灰色,手背上绣着小小的星星图案。

      “天冷,你总是不戴手套。”顾征说,“这个暖和。”

      祝余抚摸着柔软的羊毛,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悲伤的眼泪,是那种被珍视、被保护、被认真对待的感动。

      “谢谢。”她说,声音哽咽。

      “不客气。”顾征笑了笑,“戴上试试?”

      祝余戴上手套。很合手,很暖,像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

      两人在画室里坐了一会儿。顾征看祝余画的期末复习计划表,祝余整理天文社解散纪念册的插图。像往常一样,又不像往常一样——因为现在,他们之间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默契,也多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顾征,”祝余忽然说,“我们……最近还是少见面吧。”

      顾征抬起头,看着她。

      “我不是怕流言,”祝余赶紧解释,“我是怕……影响你。你马上要高考了,不能分心。而且你爸那边……”

      她没说完,但顾征懂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祝余以为他生气了。然后他点点头:“好。”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字,却让祝余心里空了一大块。

      “等期末考结束,”顾征继续说,“等高考结束,等我们都考上想去的学校……那时候,就不用躲了。”

      他说得很平静,但祝余听出了里面的承诺,和一种遥远的、需要耐心等待的希望。

      “好。”她说,“我等你。”

      顾征笑了。那是祝余熟悉的笑容,温暖,真实,像冬夜里的一盏灯。

      “那我先走了。”他站起身,“你……照顾好自己。有事给我打电话,发短信也行。我可能不会马上回,但一定会回。”

      “嗯。”

      顾征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夕阳从窗户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

      “祝余,”他说,“记住,你值得所有的好。”

      说完,他推门离开了。

      画室里只剩下祝余一个人。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上的灰色手套,看着上面绣着的小小星星。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校园里亮起了路灯,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走向教室,走向宿舍,走向各自的人生。

      祝余想起顾征说的“你值得所有的好”。

      但她真的值得吗?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转学生,来自普通家庭,有着普通的烦恼和普通的梦想。而顾征,是“明德三杰”之一,是放弃了清北保送的传奇,是家境优渥、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十二个月的年龄差,还有整个世界的距离。

      她像闯入了一片不属于她的星空。每颗星星都在闪烁,每颗星星都在发光,但每颗星星都在警告:你不该在这里。这不是你的位置,这不是你的世界,这不是你的故事。

      可是她已经来了。她已经看见了那些光,已经感受到了那些温暖,已经习惯了有一个人在她身边,说“我懂”,说“你值得”,说“我会努力看见你”。

      现在要退出去吗?要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吗?要回到那个小心翼翼、只想“消失”的转学生的状态吗?

      她不知道。

      窗外,第一颗星星亮起来了。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很快,整个天空布满了星辰,像撒了一把碎钻在天鹅绒上。

      祝余想起天文台那晚,顾征说“星星不关心神话,它们只是燃烧,然后在时间里冷却。浪漫的是人类自己”。

      是啊,浪漫的是人类自己。给冰冷的宇宙赋予意义,给遥远的星光编织故事,给不可能的爱情寻找可能。

      也许她和顾征之间,就是这样一个浪漫的、不可能的、但真实存在的故事。

      它会持续多久?不知道。

      但它存在过。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在这个充满流言和压力的校园里,它真实地存在过。

      这就够了。

      祝余关掉画室的灯,锁上门。走下楼时,她抬头看了一眼星空。

      猎户座已经升起来了,像一位披着斗篷的王者,安静地注视着人间。

      她想,也许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轨道,都有自己的命运。有些星星注定要相遇,有些星星注定要分离。但至少在相遇的那一刻,它们的光曾交汇过,曾照亮过彼此。

      而她和顾征,就是两颗相遇的星星。

      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此刻,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她愿意相信:有些光,值得等待;有些人,值得珍惜。

      哪怕要穿过整片流言的星空,哪怕要对抗整个世界的偏见。

      因为她知道,在那片星空的深处,有一颗星星,在为她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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