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是另外的价钱

　　晋王府东园，正是一年春光最好时，可惜满园牡丹花意阑珊。

　　牡丹花期短，谷雨时方花事最胜，如今过了近十日，只余满枝绿叶挺立，还好那几树西府海棠，攒着一春的力气，开得粉白濛濛。

　　李晟安闲倚着卧榻，颇有些无奈的看着执意亲自烹茶的皇帝。

　　红泥小炉上泉水已初沸，白汽袅袅，李景修拢起袖口，提银瓶，以沸水注入盏中，调膏如融漆。他手腕极稳，水流如一缕极细的银线，精准浸润每一粒茶末。

　　“击拂最重腕力与心神合一，你此刻可不宜动作”他从容道，语气寻常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且看为父手法可有生疏。”

　　茶香随着水汽蒸腾，一种深幽兰韵，缓缓弥漫开来。

　　“你带回的这茶，细润非常，是上品。”李景修停下动作，将第一盏点好的、沫浡如堆雪的茶汤，推到李晟安面前。“尝尝看，比你母亲的技艺是不是更好些。”

　　李晟安捧起杯盏，雪沫浮于青黑盏壁，如雪覆寒潭：“还是父皇手法更佳，比起烹茶，母亲还是更擅剑术。”他赞了一句，才小心啜饮，茶汤入口，甘醇与悠长回韵。

　　“只是可惜，宛州今年所产茶叶韵味差了些。”李景修也饮了一口，“但愿此番过后，黟、宛二州不再受水患之累。”

　　李晟安心知密报早已呈递御前，坦然道：“有父皇在，治河之事必能如期推进。”

　　“我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李景修不由感叹，“底下官员做出这样的事，朕也难辞其咎。”

　　“父皇不必自责”，他抬起眼，目光清正，声音沉稳，“父皇欲使海晏河清，纵有宵小作浪，也该是儿臣为君父分忧。”

　　李景修听过，却沉默了半晌。

　　“阿晏”，他看着氤氲热气后儿子平静的脸，“这次动手的人，不是你二哥。”

　　李晟安闻言，手中茶盏轻轻一顿。

　　日光下，李景修眉宇间，带着极少示人的倦色与慨叹，他没有立刻接口，只是将盏中残茶饮尽，温润的瓷壁在指尖摩挲片刻。

　　“儿子明白”，李晟安迎上父亲的目光，“二哥还没有这般失智，有人想添一把火，好浑水摸鱼罢了。”

　　李景修看着他绷紧的下颌线，那是他执拗时的神情，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让你护好你的小软肋，你倒好，”皇帝的语带调侃，目光瞥向他受伤的腰侧，“软肋无恙，你这硬骨头反道先伤了。”

　　李晟安有些窘然耳根微热，轻咳一声：“父亲又拿儿子取笑。”

　　李景修不置可否，只是道：“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你回京遇袭之事，朕来处理。你伤好之前，安心在府中将养，秦昭……”他略一沉吟，“让他也谨慎些，最近少露面。”

　　他顿了顿，眼角的细纹舒展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你养的这个小家伙，未免太会给你惹麻烦了些。”

　　提起秦昭，李晟安冷峻的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这次不是他的错。是儿臣……”

　　“知道知道，”皇帝摆摆手，“下回记得带他进宫，朕可要好好‘谢谢’他，谢他让朕的晋王，总算像个活生生的年轻人。”

　　“你母亲若知道，就不会再骂朕，把儿子养的一点烟火气儿都没有。”

　　父子俩相视一笑，那些深宫高墙、君臣礼数在这一刻悄然退去，只剩寻常人家的温情。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连接敞轩的曲廊传来。

　　秦昭一身窄袖墨蓝锦衣，手中稳稳托着药盘。他抬眼看见水边石案旁对坐的两人，脚步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他迅速垂眸，行至敞轩边：“微臣秦昭，叩见陛下。殿下进药的时辰到了，微臣……”

　　“起来吧。”李景修随意抬了抬下颔，“药放下。”

　　“是。”秦昭起身，将药盘轻放在李晟安手边的小几上，垂手肃立在一侧，身形挺拔如松，却比平日更显僵硬。

　　李景修侧首扫过他不自然的身形和捏紧的指尖，忽然道：“这点茶击拂，最忌心浮气躁。你腕力足，来试试。”

　　秦昭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向李景修，李景修亦有些意外，但对他微微颔首。

　　“微臣……粗人，恐唐突了陛下雅器……”秦昭声音干涩。

　　“无妨。”李景修已将手边另一只已调好膏的茶盏，连同茶筅，随意推至石案另一侧，“执刀之手，当有定力。试试。”

　　秦昭无法，只得再次行礼，走到那桌案前。

　　躬身执起茶筅，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想着李晟安曾教过他的手法，手腕生涩地开始搅动。初时全然不得法，非但不能泛起沫花，反而将膏汤搅得有些浑浊。

　　皇帝并不指点，只静静看着。

　　秦昭闭了闭眼，摒弃所有杂念，将心神尽数凝于腕间。渐渐地，手腕运转从生硬变得圆熟些许，盏中茶汤开始规律旋转，新的、略显粗疏的白色沫浡艰难滋生。

　　“腕力有余，心气需沉。”李景修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他提起银瓶，往盏中点了两滴热水，“再试试。”

　　秦昭依言，气息下沉，再次执筅。这一次，手法明显沉稳连贯许多，虽远不及皇帝所点那般皎洁如雪、咬盏不散，却也团团簇起，覆盖了大半茶汤。

　　李景修看向儿子，轻笑了一声：“阿晏，看来你没有用心教呀。”

　　“父皇，”李晟安眼底也带着笑意，“您刚还说要赏他，现在又吓唬他做甚。”

　　“还埋怨起我来了，”李景修不在意的一笑，将自己面前那盏沫花最为完美的茶，推到秦昭面前。

　　“饮了吧，你对朕有成见，所以心神不稳。但点茶如御下，亦如持身，清心定神，方能不乱。日后辅佐晏之，亦同此理。”

　　秦昭心中一震，蓦然抬头，对上皇帝清朗的目光。那目光中并无苛责，也无威压，反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微臣……谢陛下教诲。”他放下空盏，郑重行礼。

　　李景修不再看他，转向李晟安：“快把药喝了吧。”他站起身，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袖，“你好生养伤，这罐雅山茶甚好，你伤中不宜多饮，朕就都带走了。”

　　“儿臣恭送父皇。”李晟安在榻上欠身。秦昭仍站在原地，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

　　李晟安轻轻咳嗽一声，拉回他的心神：愣着做什么？”他示意那盏已温的药，“药该凉了。”

　　秦昭恍然，端起药盅试了试温度，果然已有些微凉，他有些懊恼：“我再去温一下……”

　　“不必。”李晟安接过药盅，将微苦的药汁饮尽，目光移到秦昭依旧紧绷的脸上，缓缓道，“父皇的话，你应已明晰，他不会再阻你去查西洮之事。”

　　秦昭沉默片刻，喉结微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低哑的：“……是。”

　　他有些怔忡，片刻后稳了稳心神，替李晟安斟了一杯橘花汤：“殿下饮一盏解解苦味吧”。

　　李晟安接过浅尝了一口，清隽微甜的味道萦绕舌尖：“是用绿枳院的橘花做的？”

　　秦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院里橘树开了几株，我挑好的摘了，用蜜渍了给您尝尝。”

　　品着这盏汤饮，二人不禁回想起，关于这些橘树的一桩趣事。

　　西北之地不产橘子，秦昭幼时家境一般所以未曾见过，初尝此物，是在承影卫训导司。

　　秦昭曾以为躲藏在地窖里的那一夜，是自己最接近地狱的时候。然而在承影卫训导司的日子，才让他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承影卫非私兵，乃国之重器，吃穿住宿都十分优渥，只是训练十分严苛。

　　训导司的教官皆是百战老兵，影卫精锐。他们从不追求百分百的成才率，总有些人再也走不到真正成为承影卫的那一日。

　　训练场便是参训少年们的战场，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因为种种原因自愿参与了这场厮杀，这里是出人头地的天梯，也是前往地狱的捷径。

　　秦昭也在其中一次次摸爬滚打。飞速的成熟伴随着险死还生，难熬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

　　那段时间李晟安也十分忙碌，但闲暇时总会来探望他。一次，李晟安特地带了江南新贡的蜜橘，蜜橘清香沁甜，秦昭从此便喜欢上了那个味道。

　　后来李晟安将他安置在了晋王府，他也顺利加入了承影卫。他那时竟动了移栽橘树的念头，只是他读书还少，不懂橘生淮北则为枳的道理。

　　只觉得若能在庭院中移栽一些橘树，来年秋日，便可请晋王殿下来赏橘食橘，想想就让人期盼。

　　李晟安除押着他读书习武外，其余事皆十分纵容，把秦昭当王府的小公子养着。

　　王府总管徐守愚也宠着他，觉得此举甚是风雅，便寻了许多老橘树命人栽种在望云轩。秦昭开始日日盼着它们开花结果，喜滋滋的等着把最好的橘子送给晋王殿下品尝。

　　没想到，直到十月他的橘子还是又苦又小。去请教了徐内侍，才知道天都城地处北地，苦枳注定长不成蜜橘。

　　徐内侍并未取笑他，赶忙取来了春日时蜜渍的橘花，调了盏橘花汤递到他手里。

　　秦昭捧着清甜雅致的汤，听着徐总管劝慰道:“橘花汤可疏肝理气，清心除烦，殿下一定喜欢。公子不如每年春日亲自蜜渍一些，也是一庄雅事。”

　　李晟安听闻此事，暗自笑了许久，却还是一脸正色的对他道:“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橘生为枳，反而得以保全。阿昭此举，暗含圣人之道。”

　　并亲自题下“绿枳”二字，自此他所居的望云轩，成了绿枳院。

　　而他，也在晋王府里，渐渐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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