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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路
卢晚棠被“护送”回府时,已是午后。
府里静得诡异。仆役们垂首疾走,不敢看她一眼。正厅里,卢玄亮负手而立,背对着门。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铁青。
“跪下。”两个字,冰冷如铁。
卢晚棠跪下,裙摆上沾的泥土在光洁的金砖上格外刺目。
“你知道你今日做了什么?”卢玄亮声音发抖,“私会外男,意图私奔!若非韦家及时发现,此刻卢家已沦为长安笑柄!你祖父在九泉之下都要蒙羞!”
“女儿知错。”她伏地。
“知错?你可知韦季伦今早带着人堵在府门口,当着你母亲和全府下人的面,说‘晚棠年幼无知,被人哄骗,我不怪她’?”卢玄亮猛拍桌案,“他这是在打卢家的脸!打你父亲我的脸!”
卢晚棠沉默。额头顶着冰冷的地砖,那凉意一直钻进脑子里。
“从今日起,你禁足绣楼,直至出阁。所有丫鬟仆役全换,只留丹霞——韦家说她忠心,我倒要看看她怎么看着你!”卢玄亮喘着粗气,“你母亲受惊病倒,你不许去探视。八月十五之前,你给我安安分分待着,再出半点差池……”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疲惫:“晚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韦家势大,这门亲事多少人求之不得。那崔云深有什么?一个九品县尉,还是得罪了韦家的县尉,能有什么前程?”
卢晚棠缓缓抬头:“父亲,若女儿说,女儿宁死也不愿嫁韦季伦呢?”
卢玄亮眼神一厉:“那你就想想你堂妹卢月娥,想想你侄女卢婉清!你若不嫁,她们日后婚配,谁敢要卢家女儿?你一人任性,要断送多少人的前程?!”
这话太重,重得她无法呼吸。
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她是范阳卢氏的女儿,她的名字写在族谱上,与数百个名字连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重新伏下去,额头抵着地砖:“女儿……明白了。”
卢玄亮看着她单薄的脊背,终究不忍,声音软了些:“起来吧。回去好好想想,父亲不会害你。”
卢晚棠起身,膝盖剧痛——是刚才崴伤的地方。她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出正厅。阳光刺眼,照得她头晕目眩。
丹霞在廊下等她,眼睛肿得像桃子,想扶又不敢扶。
“小娘子……”
“我没事。”卢晚棠摆摆手,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走得笔直,背挺得像一杆不肯弯折的竹。
回到绣楼,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终于,眼泪汹涌而出。
没有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泪流满面,浸湿了衣襟,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滩。她想起崔云深背着她奔跑时的体温,想起他说“信我”时的眼神,想起海棠林里那短暂的一刻——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能抓住自由。
原来都是泡影。
就像《金刚经》里写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门外传来丹霞压抑的哭声。
卢晚棠抹去眼泪,扶着门板站起身。她走到妆奁前,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头发散了,脸上沾着尘土,眼睛红肿,像只丧家之犬。
她忽然笑了。
笑自己天真,笑自己愚蠢,笑自己竟以为能对抗这铁桶般的世道。
她打开妆奁暗格,取出崔云深那封长信,又看了一遍。然后划亮火折,点燃信纸一角。
火光照亮她平静的脸。
信烧成灰烬时,她轻声说:
“云深,对不起。
这场赌局,我输了。
不是输给韦家,是输给‘卢晚棠’这个名字,输给生而为女子的命。”
窗外,夕阳西下。
长安城的炊烟次第升起,暮鼓开始敲响。一百零八下鼓声,一声比一声沉,像在为谁送葬。
武功县的消息。
七月底,武功县传来消息:崔县尉因“赈灾不力,延误河工”,被革职查办,暂押县衙待参。
具体罪名语焉不详,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韦家的手笔。一个九品县尉,在节度使面前,不过蝼蚁。
张巡托人给卢玄明带了封密信:
“崔生耿直,得罪权贵,此劫难逃。
然其任武功县尉虽短,断案公允,赈灾尽力,百姓有口皆碑。
今革职待参,若无人相助,恐流放岭南。
公若念旧情,望施援手。
——巡顿首”
卢玄明看完信,在书房坐了一夜。
天亮时,他提笔给几位同年、故旧写信,言辞恳切,为崔云深求情。但回信大多含糊,只说“尽力而为”,或干脆石沉大海。韦家的阴影,已笼罩了整个关中官场。
最后,他亲自去了一趟韦府。
韦季伦在花厅接待他,客气周到,亲自斟茶:“世叔是为了崔县尉的事来的?”
“是。”卢玄明开门见山,“那孩子年轻气盛,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韦校尉海涵。革职已是重惩,流放……是否太过?”
韦季伦慢条斯理地品茶:“世叔此言差矣。崔县尉延误河工,致使武功县三千亩良田被淹,这是实打实的罪过。朝廷法度在上,岂能因私情而废?”
话说得冠冕堂皇。
卢玄明看着他:“当真……没有转圜余地?”
“有。”韦季伦放下茶盏,“只要晚棠安心待嫁,八月十五后,我自会为崔县尉周旋——调任个闲职,远离长安这是非之地,对他也是好事。”
这是交换:用卢晚棠的顺从,换崔云深的平安。
卢玄明闭了闭眼:“我……明白了。”
离开韦府时,他脚步踉跄。老仆扶他上马车,听见他喃喃自语:“我这是……在卖女儿啊……”
可他没有选择。崔云深是他故人之子,是他亲手引入长安、寄予厚望的晚辈。他不能眼睁睁看他被毁掉。
回到崇仁坊,他去了绣楼。
卢晚棠正在抄第一百部《金刚经》,也是最后一部。见他来,她放下笔,静静等着。
“晚棠,”卢玄明声音嘶哑,“为父……对不住你。”
“父亲何出此言?”
“崔云深因你获罪,将被流放岭南。”他说出这句话,像用尽全身力气,“韦季伦说,只要你安心出嫁,他可保崔云深调任闲职,免于流放。”
房间静得可怕。
卢晚棠看着父亲,看着他鬓边新生的白发,看着他眼中深重的愧疚。许久,她轻轻笑了:
“所以父亲是来告诉我,我的婚姻,还能换一条命?”
卢玄明老泪纵横:“为父无能……”
“不,父亲已经尽力了。”卢晚棠起身,走到他面前跪下,“女儿答应,八月十五,风风光光出嫁。从此相夫教子,恪守妇道,绝不辱没卢家门楣。”
她说得平静,像在说明日的天气。
卢玄明颤抖着手扶她:“晚棠……”
“只有一个条件。”她抬眼,“让我见崔云深最后一面。不是私会,是光明正大地见——以卢家女儿的身份,向救命恩人致谢。见完,我便死心。”
这要求合情合理。卢玄明犹豫片刻,点头:“为父来安排。”
八月初三,卢晚棠在父亲陪同下,去了武功县衙。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长安如此之远。马车颠簸,窗外景色从繁华街市变成田野村庄,最后是武功县低矮的城墙。她一路沉默,只握着那枚莲蓬玉佩。
崔云深被关在后衙一间厢房,并未入狱。这是张巡能争取到的最好待遇。他穿着素色布衣,坐在窗前读书,背影消瘦如竹。
听见开门声,他回头。
四目相对,恍如隔世。
卢玄明识趣地退出,关上门,守在门外。
“你……瘦了。”崔云深先开口,声音干涩。
“你也是。”卢晚棠走近,看见他眼底的血丝,看见他手腕上淡淡的勒痕——那是被绑过的痕迹。
她在他面前坐下,从食盒里取出几样点心:桂花糕、杏仁酪,都是他爱吃的。
“尝尝,我做的。”
崔云深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很甜,甜得发苦。他咽不下去,哽在喉间。
“对不起。”他说,“我答应带你走,却没做到。”
“不怪你。”卢晚棠摇头,“是我们太天真,以为能对抗这世道。”
沉默漫延。
窗外传来蝉鸣,一声比一声凄厉,像在唱最后的挽歌。
“晚棠,”崔云深握住她的手,“若我能从岭南回来……”
“没有若。”她抽回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这个给你。”
帕上绣着一枝海棠,花瓣用的是她发间剪下的青丝,一针一线,绣得极细。旁边有两行小字:
“此去蓬山万里遥,
莫问归期莫寄绡。
若遇江南春信早,
替我多看一枝娇。”
这是诀别诗。
崔云深眼眶红了:“你……决定了?”
“嗯。”卢晚棠点头,神情平静,“八月十五,我嫁韦季伦。你调任江南某处闲职,好好活着。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生死祸福,各不相干。”
她说得如此决绝,像一把刀,斩断所有可能。
崔云深看着她,忽然问:“那枚莲蓬玉佩呢?”
卢晚棠从怀中取出,放在桌上:“还你。‘苦尽’……终究是奢望。”
崔云深拿起玉佩,握在掌心。玉已被她的体温焐热,可他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好。”他说,“我答应你,好好活着。”
“那便好。”卢晚棠起身,“我该走了。”
她走到门口,手扶上门框,忽然回头。那一瞬间,崔云深看见她眼中有什么东西碎了,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映着他的影子。
但她只是微笑,像初见时那样,清冷又疏离:
“崔表兄,保重。”
门开了,又关上。
脚步声渐远。
崔云深握着那方素帕和莲蓬玉佩,坐在渐暗的房间里。夕阳从窗棂斜射进来,照在帕上,那枝用青丝绣的海棠闪着幽暗的光,像一滴永远不会干涸的泪。
他忽然想起慈恩寺那日,她放莲灯时说的话:
“灯顺水流,不知终点在哪。可能被水草缠住,可能被风吹灭,也可能一直漂到我看不见的远方。”
现在,她的灯要漂向洛阳了。
而他的灯,即将熄灭在岭南的瘴疠里。
卢晚棠回到长安时,已是深夜。
她没有回绣楼,而是去了佛堂,跪在菩萨像前。第一百部《金刚经》还差最后一行,她提笔补完:
“应作如是观。”
观什么呢?
观这无常世相,观这无可更改的命途,观这即将到来的、漫长而无望的一生。
她放下笔,叩首三拜。
起身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丝竹声——是韦府在试婚礼的乐班。喜庆的调子穿过重重屋宇,飘进这寂静的佛堂,像一场荒诞的嘲讽。
她走出佛堂,抬头看天。
八月初三的月亮,已经快圆了。
离八月十五,还有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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