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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婚的阴影
初春,紫禁城内的杏花刚绽出浅粉的苞蕾,乾清宫东暖阁里却已弥漫着一种沉肃的气息。傅恒垂手立在御案前,身上那件石青色朝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只是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乾隆皇帝刚批完一摞奏折,将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抬眼看向这位他最倚重的内弟兼近臣。皇帝的目光带着惯有的锐利,却也含着一分长辈式的关切。
“春和啊,”皇帝唤着傅恒的表字,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今年已二十有四了吧?”
傅恒心头微微一紧,面上仍保持着恭谨:“回皇上,正是。”
乾隆端起手边的珐琅彩瓷盖碗,用碗盖轻轻拨了拨浮叶,却不急着喝。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朕记得,你姐姐孝贤皇后在世时,最挂心的便是你的婚事。如今她仙去已近三载,你这婚事,却是不能再拖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傅恒的心湖。他感到一阵熟悉的压力自四面八方涌来——那不是朝堂上处理政务的压力,而是来自整个家族、整个礼法体系、乃至整个历史的重量。作为富察氏的嫡子,作为当朝皇后的亲弟,他的婚姻从来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朕这些日子思量着,”乾隆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朝中几位勋贵家的格格,品貌才德都是上佳的。尤其是瓜尔佳氏的那位,她阿玛在西北立过战功,家风严谨,那孩子朕在宫宴上见过,端庄知礼,与你正是般配。”
暖阁里鎏金铜炉中燃着的龙涎香袅袅升起,傅恒却觉得那香气有些窒人。他的眼前忽然闪过林淼的样子——那个来自三百年后的女子,有着这个时代所有格格都没有的灵动眼神,会说些让人哭笑不得却又发人深省的话,会在无人时毫无顾忌地大笑,会对着星空说出“宇宙浩瀚”这样奇怪的词。
可这一切,在这乾清宫的暖阁里,在皇帝温和却沉重的目光下,显得那么虚幻而不真实。
“皇上厚爱,臣感激涕零。”傅恒躬身,声音平稳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只是如今西北军务未靖,云南土司之事也尚需料理,臣愿先为国效力,婚事……”
“诶——”乾隆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成家立业,成家在先。你阿玛去得早,你姐姐又……朕这个做姐夫、做君主的,自然要为你操心。”
皇帝站起身,踱到窗前。窗外庭院里,几株老杏树的枝桠在初春的风中轻轻摇曳。
“春和,你需明白,”乾隆背对着他,声音里多了一层深意,“你的婚事,关乎富察氏一门的荣光,也关乎朝局的平衡。朕为你择一门好亲,既是家事,也是国事。”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傅恒感到脊背微微发僵。他知道皇帝口中“朝局的平衡”意味着什么——富察氏虽为后族,却也需要通过联姻巩固地位、结交盟友。而瓜尔佳氏是满洲著姓,在军中颇有势力,这门婚事若能成,于皇帝、于富察氏、于朝局,都是稳妥的选择。
可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与林淼的每一次相遇。那个雨夜在府邸回廊下的初遇,她穿着奇装异服,眼神惊慌却明亮;后来在西山别院的数次长谈,她讲述的那个“未来世界”光怪陆离,却又莫名令人神往;还有上元灯节那晚,她指着满天灯火说“这些灯笼再美,也比不上我家乡夜晚的霓虹”时,脸上那种混合着骄傲与寂寞的神情……
那些时刻,他仿佛能暂时忘记自己是富察·傅恒,忘记那些需要权衡的利弊、需要维持的体统、需要承担的责任。
“臣……明白。”傅恒最终低下头,吐出这三个字。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不是面对强敌时的无力,而是面对一张由血缘、礼法、权力织就的巨网时的无力。这张网从他一出生便已存在,他曾在其中游刃有余,直到那个来自未来的意外出现,像一颗投入古潭的石子,搅乱了所有既定的轨迹。
乾隆转过身,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你明白就好。朕会命钦天监择个吉日,先让两家相看相看。你放心,朕为你选的,定是最好的。”
从乾清宫出来时,已是申时三刻。傅恒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初春的夕阳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金红,那颜色本该是温暖的,此刻落在他眼中却带着几分刺目。
宫墙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道一道,像是无形的栅栏。他忽然想起林淼曾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他们某次争论“自由”为何物时,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这个时代的人啊,每个人都是一座行走的宫殿——外面看着辉煌,里面全是规矩砌成的墙。”
当时他只觉这话太过离经叛道,此刻却感到一阵尖锐的共鸣。
轿子等在神武门外。傅恒上了轿,帘子落下,将外界的光影隔绝。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他方才允许自己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历史正沿着它既定的轨道滚滚向前。他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上,富察·傅恒娶的正是瓜尔佳氏——那位后来被诰封为一品夫人的女子,为他生儿育女,与他举案齐眉,成就一段被史书记载的“佳话”。
而林淼呢?那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的女子,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他们的相遇相知,更像是历史长河中一次意外的浪花,绚烂却短暂,最终注定要被淹没在既定的洪流中。
轿子微微摇晃着,傅恒闭上眼。他想起昨日与林淼约好,今日黄昏时分在什刹海边见面——那是她要求的,说想看看“没有被现代灯光污染的夕阳”。
此刻,皇帝指婚的阴影已如暮色般笼罩下来。他还该去吗?去了,又能说什么?
“大人,到岔路口了。”轿外随从的声音传来,“是直接回府,还是……”
傅恒睁开眼,沉默了片刻。轿窗外,隐约可见西山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去什刹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轿子转了方向。傅恒知道,这个决定或许不明智,或许只会让一切变得更加复杂。但就在这一刻,在历史的巨轮即将碾过个人情感的关头,他忽然想抓住那一点“不应该”存在的火花——哪怕只是最后一次,哪怕明知这绚烂终将熄灭在指婚的阴影之下。
轿子穿过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叫卖声、马蹄声、人语声透过轿帘隐约传来。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呼吸着的乾隆盛世,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扮演着被命运分配好的角色。
而他,富察·傅恒,皇帝的肱骨之臣、富察氏的骄傲、未来某位格格的额驸——此刻正走向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约会,走向一段不会被任何史书记载的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轿帘的缝隙,在他石青色的官服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光痕,明亮,却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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