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问归期未有期

作者:不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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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筹知音(下)


      忽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青布儒衫的少年冒雨跑来,在廊下匆匆收伞,也顾不得整理湿了的衣摆,径直走进堂内。他约莫十一二岁,身形清瘦,面容斯文,眉眼间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正是户部侍郎之子周文渊。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账册,纸张已被雨水洇湿边缘。进得堂来,他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前排太子赵延的书案上——赵延正与顾远低声讨论着什么。
      周文渊犹豫了一瞬,还是快步走过去,在赵延案前深深一揖。
      “学生周文渊,冒昧打扰殿下。”
      赵延抬头,见是他,温和道:“文渊不必多礼。有事?”
      周文渊直起身,将手中账册双手呈上,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虑:“殿下,学生近日随家父整理去岁漕运总账,发现一处怎么也算不平的亏空。账面上说是‘途中损耗’,可学生依历年数据反复核算,这损耗……大得不合常理。”
      他翻开账册,指着其中一页。密密麻麻的数字挤在一起,朱笔圈出的几处格外刺眼。
      赵延接过账册,仔细看去。顾远也侧身看来——他虽不耐这些繁琐账目,但自幼耳濡目染,对军中粮草辎重的计算颇有心得,一眼便看出关键。
      “这损耗集中在漕河中段,”顾远指着一处数据,剑眉微蹙,“而且是春汛前后的月份。文渊,你可查过去岁那段时间的水文记录?”
      周文渊一怔,看向顾远的眼神多了几分惊讶:“顾世子说得是。学生确实查到,去岁四月淮河上游有大水,可即便计入水患耽搁,损耗也不该如此巨大。”
      顾远接过账册,手指顺着数字滑下,脑中迅速推演:“按常理,水患耽搁,船队会就近停靠避汛。若停靠的是官仓,损耗尚可控;若是临时泊岸……”他抬眼看向周文渊,“账上可记了临时泊岸的维修、看守费用?”
      周文渊眼睛一亮:“有!有几笔开支颇为蹊跷,名目是‘临时泊岸杂费’,数额不小,却无明细。”
      赵延赞许地看了顾远一眼,转向周文渊:“将这些杂费单独列出,与正常损耗分开计算。”
      三人正讨论着,堂内其他学子渐渐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侧目。几位世家公子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一个侍郎之子,一个武将之后,拿着账本跟太子较真这些俗务,实在有些不知分寸。
      周文渊却浑然不觉。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中,顾远偶尔的提问和点拨,总能精准切入要害,让他思路更清。
      “……所以学生推断,这多出的损耗,若非账目有误,便是……”周文渊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却更凝重,“途中有人做了手脚。”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但在安静的学堂里,却像石子投入深潭。
      赵延神色肃然。他合上账册,沉吟良久,才道:“此事关系重大,账册先留在我这里。我会派人暗中查访,你暂且不要声张。”
      “是。”周文渊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儒衫贴在身上,颇有些狼狈。
      赵延看他模样,温声道:“先去换身干净衣裳,仔细着凉。”
      周文渊道了谢,正要退下,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赵琬的方向。
      赵琬不知何时已站起身,走到了他们附近。她手中拿着自己刚才在看的舆图,眼睛却盯着周文渊摊在赵延案上的那些演算纸,目光专注得近乎灼热。
      周文渊愣了一下。
      赵琬却已走上前来,在赵延案前微微屈膝:“皇兄,可否让琬儿看看这些账目?”
      赵延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你看便是。”
      赵琬拿起那几张演算纸,迅速浏览。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尺,一寸寸丈量过每一个数字、每一行算式。偶尔遇到复杂处,她会停顿片刻,手指在纸上轻轻点过,心中默算。
      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三公主,不明白她为何会对这些枯燥的账目感兴趣。
      唯有董明荧知道。
      她看见赵琬的眼睛越来越亮,像暗夜中骤然点起的灯。那是一种找到同类的惊喜。
      果然,赵琬看完最后一张纸,抬起头,看向周文渊,一针见血,“周公子计算损耗时,可考虑了去岁春夏之交的那场大水?”
      周文渊浑身一震,猛地看向赵琬:“公主怎知……”
      “我看过去岁的《水文辑要》。”赵琬语气平静,“去岁四月,淮河上游连降暴雨,水位暴涨三尺,持续半月。漕船过淮安段时,正逢水势最急,必有耽搁。船队耽搁一日,便要多耗一日口粮,若再遇风浪,谷物受潮霉变,损耗便会大增。”
      她一边说,一边从自己那卷舆图上指出淮安段的位置,手指顺着河道滑动。“若按公子算法,只计正常行船损耗,自然对不上。但若将水患耽搁、谷物霉变这些意外都量化计入……”
      她忽然停住,转向赵延案上的纸笔:“皇兄,借笔墨一用。”
      赵延颔首。赵琬提笔,在一张空白纸笺上飞快书写。她算得极快,算珠在脑中噼啪作响,数字一行行流淌而出——耽搁日数、每日多耗口粮、受潮谷物比例、霉变折损率……
      周文渊凑过去看,起初是惊讶,随即是震撼,最后变成全神贯注的投入。他不时插话。
      “公主,这里是否还应计入抢运时的人工加费?”
      “对,加三成。”
      “那霉变折损,学生以为应分等级,轻度霉变尚可食用,只是折价……”
      “依《仓廪律》,霉变超一成便需报废。我按一成五计算,已留余地。”
      两人一问一答,语速越来越快,数字越算越细。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淡去了,只剩下那些流动的算式,和两颗在数字世界中共鸣的心。
      顾远在一旁看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虽不痴迷算学,但自幼随父处理军务,深知数据背后的利害。赵琬和周文渊的推算,不仅是在算账,更是在剥开一层层迷雾,接近某个不敢深想的真相。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堂内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能听见两人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呼吸声。
      良久,赵琬已落下最后一笔。
      她将纸笺推给周文渊:“依此算法,去岁因水患增加的损耗,约在两万石左右。加上正常损耗三万六千石,总计五万六千石。距离账上八万石,仍有两万四千石的缺口。”
      周文渊盯着那些数字,眼中光芒闪烁。他忽然抓过笔,在另一张纸上重新演算,这次他将赵琬提出的所有变量都纳入考量,算得更加精细。
      又过了一刻钟,周文渊停笔。
      他抬起头,看向赵琬,眼中满是敬佩与激动:“公主算得丝毫不差。学生重新核算,水患所致额外损耗,确在两万石上下。如此,账面上仍有两万四千石对不上,但这已经排除了天灾因素,剩下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剩下的,恐怕真是人祸了。
      赵琬轻轻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她看向周文渊,忽然问:“周公子平日都读哪些算学典籍?”
      周文渊忙道:“家父藏书中有《九章算术》《孙子算经》《张邱建算经》等,学生都粗粗读过。近来在研习前朝沈括先生的《梦溪笔谈》,其中‘技艺’一卷,于测量、计算多有精妙论述。”
      “沈括……”赵琬眼睛一亮,“我也在读。他说的‘隙积术’‘会圆术’,你可有演算过?”
      “有!学生还试着推演过他提到的‘筑堤术’,只是其中有些关窍尚未悟透……”
      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从沈括谈到祖冲之,从《九章》谈到《海岛算经》,越说越投机,浑然忘了周遭还有旁人,忘了身份差异,忘了男女之别。
      他们只是两个痴迷算学的少年人,在算筹的世界里找到了彼此。
      赵延静静看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欣慰,也有忧虑。他自然乐见妹妹找到志趣相投的伙伴,可周文渊毕竟是外臣之子,公主与他过从甚密,传出去难免惹人非议。
      顾远此时才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堂内众人都能听见:“三公主与周公子这番推算,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北境军中粮草调度,也常有‘损耗’之说。看来往后,我也得学着精细些,免得被人糊弄了还不自知。”
      他说得随意,目光却扫过堂中几位世家子弟,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赵延顺势接过话头:“行止说得是。账目清楚,人心才安。此事孤会留意。”他看向赵琬,温声道,“三妹今日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
      赵琬知道这是兄长在替她解围,避免她与周文渊继续交谈惹人注目。她心中明了,便也不再坚持,向周文渊微微颔首,收起自己的舆图,转身回了座位。
      周文渊也抱着账册和演算纸告辞了。走前,他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对赵琬的方向说了一句:“学生……受益匪浅。”
      赵琬轻轻点头,没有回头。
      堂内重新恢复平静。贵女们窃窃私语,目光在赵琬身上打转。赵琬恍若未闻,她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窗外雨丝,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描画。
      董明荧走过去,轻声问:“公主很高兴?”
      赵琬转过头,眼中还残留着方才的光彩。她沉默片刻,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明荧,你说……人这辈子,能不能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董明荧想了想,诚实回答:“怕是很难。身份、责任、世俗眼光……总有种种束缚。”
      “是啊。”赵琬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却像有千钧重,“所以偶尔能像今天这样,忘掉身份,忘掉规矩,只谈喜欢的事,遇见懂的人……便觉得,这深宫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她说着,目光又飘向周文渊离去的方向,眼中有一丝怅然,也有一丝温暖。
      雨渐渐小了。天光从云层缝隙中漏下,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映出碎金般的光斑。
      从那天起,赵琬和周文渊之间便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宫学里,他们仍是各自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鲜少交谈。但偶尔,赵琬会将自己新绘的河道改良图悄悄放在窗台,第二日,那图上便会多出几行工整的批注与演算。有时是周文渊在算学上遇到疑难,写在小笺上,赵琬看见,便会不着痕迹地在旁边写下解题思路。
      他们不交谈,不靠近,只用数字和图形对话。像两个隔着河流对弈的人,落子无声,却心照不宣。
      董明荧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看见赵琬眼中渐渐多了一些鲜活的光彩,看见她偶尔会对着窗外出神,唇角带着浅浅的笑。那是少女心事初萌的模样,干净,纯粹,不染尘埃。
      可董明荧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她想起那日赵琬的叹息——“人这辈子,能不能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想起赵延眼中那抹复杂的忧虑。想起这深宫里无处不在的规矩,想起公主这个身份所承载的、无法挣脱的命运。
      周文渊是侍郎之子,门第不算低,却终究是臣子。而赵琬是公主,金枝玉叶,她的婚事,从来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这些,赵琬自己未必不懂。她只是选择暂时不去想,沉浸在这难得的、纯粹的知音之情里。
      秋更深了。
      宫学庭院里的银杏叶已金黄透亮,风一吹,簌簌落下,在地上铺成厚厚的一层。赵琬仍坐在她的角落,周文渊仍坐在他的后排,两人之间隔着几张书案,隔着许多学子,隔着身份与礼法的鸿沟。
      但董明荧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生长。
      而命运的大手,正在云端缓缓移动。
      此刻的他们还不知道,这段以算筹为媒、以数字为信的知音之情,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推上残酷的祭坛,成为政治博弈中最无力也最深刻的一笔。
      但至少此刻,秋阳正好,算纸上的墨迹未干,少年人的心还热烈而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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