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芥焰火

　　益州近水，往西北翻山为巴蜀地，下东南渡河则能见山地丘陵。黔滇一带多高原，西高东低，自中向三面倾斜。黔东南高山峡谷相连间，多为苗人所居。

　　黔东北则因地势稍平，加之前朝战乱频频、魔教顺势猖獗，不少汉人迁来此地定居。

　　安顺便是此类汉人多、苗人少的小县城，却并非桃源仙境——山云相掩的千丈谷中，藏匿着一座浸淫于重露与阴寒的恢宏宫殿，是为起义军所修缮，时过境迁，到今日已鲜少有人记得，便成了灵犀台众人的与会宝地。

　　飞檐斗拱上，不算破败的砖瓦披了厚厚的青苔，连带着旧日里雄赳气昂的金色脊兽也变得青灰斑驳。这仿皇宫贵族的殿宇里，民众所葺的一尊尊神兽均是暗淡了光泽，它们本就不完整的列队在镀上重重白雾后，竟透出几分邪气来，让人不寒而栗。

　　被绑了双手押送至此的翠竹和小冬瓜一前一后，怔怔地望着殿前血迹点点的两尊石狮子，心中又升起逃跑的念头。

　　“你们两个，最好收起不该有的心思。”身边的玄衣男子啪地收起青玉扇，令二人惊醒。男子修长直挺的手指轻抚碧色扇骨，言语却不似其动作那般温柔：“敢跑，我就切断你们的手腕，挖了你们的眼睛。反正长着腿能走，长着嘴能说话，手和眼倒不重要了。”

　　两人好像抖了抖，缩得更近，大气不敢出。经历两日颠簸，翠竹已是憔悴万分，心如死水，脸上挂着两行清泪；而小冬瓜面色灰白毫无血色，呼吸不畅，身形狼狈，双目却依然有神，一路上没少瞪人。

　　“走。”玄衣男子一把推在小冬瓜肩头，力道之大，让小冬瓜差点扑倒在地。

　　翠竹连忙上前，手腕磨着麻绳，想伸出手拉起小冬瓜，又见玄衣男子冷冰冰的眼神，只好乖乖走进黑暗无光的大殿。

　　小冬瓜被玄衣男子一把提起，脸色难看地跟在翠竹后头。

　　他们一进入殿内，便有一个浑身漆黑的蒙面人从角落处走来，扯着嘶哑难听的声音喊了声“堂主”。

　　浓重的湿气和霉味随之扑面而来，让玄衣堂主嫌弃不已，立即打开折扇掩住口鼻。

　　翠竹和小冬瓜则只能偏过头，小口呼吸。

　　蒙面人僵硬地抱拳行礼，姿态恭敬地领着三人绕过堆积在殿内的几尊金塑像，来到隐秘的墙边飞快地将手指刺入砖里一扭，动作流畅迅捷，仿佛换了个人。

　　伴随着几声闷响，蒙面人将手拿开，墙面轰然旋转，开出一条狭窄的暗道。

　　小冬瓜低下头，目光沿着血迹从墙上滑倒地上，抬眸瞥了眼蒙面人的手指——断了。他赶紧抬起头，挤到翠竹前面，先一步钻进密道。

　　玄衣堂主不满道：“我让你去了吗？没有吧？给我回来。”

　　小冬瓜挪回来，声如蚊呐，嗡嗡叫道：“我有武功，别让翠竹姐姐打头阵。”

　　玄衣堂主拿着青玉扇烦躁地扇风，他没听清小冬瓜的话，好半天才回过味来，手一挥，只道：“本就没打算让你们走前面……你滚最后去。”

　　三人先后进入密道，全然不在意身后重新合起的暗门，自然也没看见那古怪的蒙面人突然嗵的一声瘫在地上，扁扁的后脑上没淌出鲜血，只钻出几条蛊虫爬到墙角，从口鼻处尽数钻入其他蒙面人身体里，将地上养分已尽的干瘦躯体弃之不顾。

　　蛊虫操纵着几个蒙面人，将尸身抬到金雕像的脚边，接着各自退回角落，等待下一位受邀人到来。

　　暗道中，左侧抖动的灯火并未带来暖意，翠竹只觉得背后发凉，右半边微暗的身子甚至冷到发麻。

　　她盯着走在前面的玄衣堂主，那人像片影子，完美融入黑暗，只有颤巍巍的灯光替他抹去一部分死气，但即便如此，还是让人觉得阴冷可怖，恍如地府的鬼，偷跑来人间。虽装成人样，可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突然撕下人皮，露出惊悚可憎的面容。

　　甬道弯弯绕绕，台阶上下皆通，不知通向何方，最可怕也无非是个死。但前面的人既冷血无情，又阴晴不定，可能在出去之后就会杀了她和小冬瓜，也可能在这里就突然翻脸……杀他们前会不会将他们砍手挖心？会不会把他们关起来，用尽方法折磨他们，让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也许——

　　就在一片混乱之中，翠竹走出暗道，她抬起头来，心下顿时一震，这暗道尽头……竟然是一座山洞！

　　这山洞浑然天成，空旷却压抑，钟乳怪石嶙峋，淅淅沥沥的水声仿佛人被吊起放血。石洞蔽日，出路唯有身后的小道和涓涓水流。

　　这洞内磷火幽幽，将山洞映成阴曹地府。那高高的石座之上坐的闲散男子为阎罗王，脸上兽面仿傩戏而制，似是用人皮包裹，由泼洒的色彩掩住皮上淤痕。石座下服装稀奇的那帮人则如众鬼差，神态各异，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长着一颗残忍的心。

　　“哟，小子，总算愿意露面了？怎的还拖家带口，带老婆孩子来让我们见见吗？”衣着为红绿配的是魔教右护法林锦香，他隔着老远打量起被绑来的翠竹和小冬瓜，言语轻浮，“小丫头长得挺水灵，眼光可以嘛。”

　　“右护法说笑了，她不过是杨萍身边的丫鬟。”玄衣堂主嗤笑一声，无视众人听见“杨萍”二字后脸上闪过的微妙神色。

　　他摆了摆手中的折扇，转向不远处淡笑的女子，祸水东引：“像太阴仙那般才叫美人，右护法，您眼光还是欠佳啊。”

　　太阴仙身着月白色交领齐腰罗裙，真丝披帛无暇，飘在身侧。眉眼温柔，冰清玉洁。她将一抹轻笑藏匿于面纱下，对玄衣堂主缓缓颔首，华美的冠饰上珠玉玎珰，像是为她珠落玉盘的清脆嗓音鸣曲伴奏。

　　“多谢。”

　　许是有昔日情谊在，太阴仙向来对萧尘子及其下属格外和颜悦色，对玄衣堂主自然也是宽容至极，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圣女不必客气。”玄衣堂主得寸进尺，客套两句后将翠竹扯过来，面向太阴仙，话虽对着她讲，眼睛却越过她直直望向石座上的傩面男子，“此人身份特殊，是杨萍的贴身丫鬟，身上怕是藏着不少有关杨萍的秘密。若是能问出一二来，定是好的。”

　　“可惜她好像特别反感男子。”玄衣堂主说着手指收紧，疼得翠竹下意识挣脱，或许是翠竹怕极，迫切想逃开，竟让她挣开了。

　　玄衣堂主又落下目光，看着太阴仙，道：“看吧。所以关押此人的重任，只好交由圣女担着了。各位应该也同我一般，绝不希望陈玉烟回来将这小丫头碾死吧？”

　　太阴仙依旧是微微笑着，转头瞥一眼石座上的人，见他无所谓地挥挥手，便亲自上前扶助颤抖不止的翠竹，将人托给下属先行送走。

　　“对了，还有这个矮子也交给圣女，可以吗？”

　　太阴仙听玄衣堂主这么说，眉头轻蹙，倒不是不愿，只是无奈：“若少主同意，陈某这里倒不差这一副碗筷。”

　　石座上的面具人只埋在宽大的斗篷里，一言不发。

　　太阴仙了然于心，向男子轻轻行礼，招收让下属将小冬瓜也带下去。

　　被忽视良久的右护法不屑地看着小冬瓜被带走的身影，嘲弄道：“我还以为萧尘子将他那癖好跟着这把破扇子一起传给你了。”

　　太阴仙闻言，淡淡地扫了林锦香一眼。

　　另外两名堂主皆沉默，更不用说他们各自的亲信。

　　玄衣堂主只觉没趣，也不愿搭理，单单对着座上面具人抱拳，道：“少主，归封鲤告病，左护法有要事无法脱身，命我前来传口信。”

　　面具人饶有兴致地撑起身子，肩头挂的斗篷掉下，看这身形，果然是个少年。

　　玄衣堂主道：“益州杨萍是假，是他人所扮。”

　　四周寂静。

　　太阴仙看了一眼魔教少主，问道：“那么，人呢？”

　　玄衣堂主眼睛低垂，说：“属下不知，左护法已追上去，至今未归。”

　　“这就是萧尘子的消息？”魔教少主又靠回石座，单手托腮，声音醇厚绵长，“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玄衣堂主扬起唇，眉眼瞬间染上喜色。

　　“回少主的话。”他声音颤抖，仿佛情难自抑，“武林盟主庄煦的独子庄长明，我已经找到了。”

　　魔教少主面具下的脸抬起，声音中含了期待：“说下去。”

　　“他现在位于益州城内，恐怕不多时便要去东北寻人。”岳子淑言简意赅，用词斟酌，显然是将消息拆成零碎片段，以换取更多利益，“他孤身一人，身上没带‘华朱’，行迹匆匆。”

　　见少主暂无反应，岳子淑想了想，又道：“陈玉烟在益州，不知是否要召回？”

　　“不必了，管不住她。你继续说。”

　　“遵命。”岳子淑望了眼许久无言的左护法，轻蔑一笑，单手一撇，簌地展开青玉扇，扇面上有修补痕迹，但依旧清雅超脱、飘然出尘。他把折扇甩了一圈，放在胸前轻摇，活像个说书人：“益州地势不用我多说了，简而言之，适合瓮中捉鳖。”

　　“但益州有白虎堂，既然飞花派已是囊中之物，我认为，还是在东北下手更为稳妥些。”

　　“据我所知，许桃山在北平，若少主需要，我立即传书给她，让她去东北准备。”

　　林锦香抬着眉头，插话道：“许桃山不合适，让她先拿下玉李门，再言其他。从益州到东北……随便派两个人过去便是。”

　　魔教少主道：“飞花派已有暗线，足够了。”

　　他站起身，青黑长袍直直垂下，犹如他幽深的眼。

　　“很好。”魔教少主提起手边的鱼肠剑，握在手中上下打量一番，声音传遍山洞，“不愧是萧尘子带出来的人。原一铮，你做的很不错。”

　　“青玉扇太招摇了，少在人前用。我看你不曾有佩剑，特许你进入剑冢，明年开春前启程东北，不把庄长明带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属下领命。”岳子淑的半闭的眼里眸光一闪，退到旁边，安静又耐心地听下去。

　　出身药门的宋愔上前抱拳，道：“少主，我没原堂主有本事，探不出这么多重要的。但此事您最好还是听一听。”

　　“说。”

　　“白焰教和宗政家最近有书信往来。”宋愔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低头弯腰，单膝跪在石座前，双手奉上，“我截下一封，请少主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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