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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谢长淮这个月都没吃上羊肉锅子,起初是畏寒,人也犯懒,后来是因着忙碌,将军府是个省心的,用不着他日日盯着,可刚闲下来没几日,沈枫派他去翠云廊铲雪。
可恶,什么雪还要副指挥使亲自去铲。
谢长淮踢着石头,感慨自己是天生的劳碌命。
青玄在农户家里挑鸡,“公子,你别叹气了,要不然待会儿我找大人说说,晚上咱们不跟着去将军府,偷溜回家涮锅子。”
谢长淮撇嘴,“阿姐不在,多没意思。”他指着农户手里提溜的鸡,说:“就那只,那只的毛漂亮,公子要拿尾巴当毽子踢。”
青玄左右手各抓了一只,后面跟着几个随行的禁军,玄甲上插着鸡毛的样子挺滑稽。
谢长淮和谢明夷是市井出身,几经辗转到白云观,当家做主的是尼姑师父,有人收留已经是极好的事情,不敢再奢求其他的。
可两人都在蹿个子,谢长淮是男孩,住在外间客房,庙里的饭食清汤寡水,每日还要挑两缸水,久而久之小脸蜡黄。
谢明夷住在内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跟着师父做早课,经文很快就背熟了,就开始用树枝蘸水在地上写字。
白云观的大师父说她“有悟性但是没有慧根”,整日束缚在观里,恐伤了孩子顽皮的心性,于是凑了些银钱,把她送到山脚下的学堂读书。
在大周读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首先束脩就是笔不小的开支,其次读书收效甚微,有些儒生年近知命才博得功名,或许一辈子也不能出人头地。
虽然当朝已经放开女子求学,可是政策初步推行,贵族女子尚且举步维艰,更何况毫无根基的平民。
谢明夷自恃聪慧,却也无全然把握。
但同时她也明白,白云观收养的孩子不少,香火也不佳,大师父力排众议,送她去读书已是重恩,不敢再奢求让谢长淮也能读书。
常常是她下学以后,向夫子讨要书本,誊抄今日学的内容,再带回去教导谢长淮。
因着要教弟弟识字读书,明夷更加用功刻苦,小小年纪便有头悬梁锥刺股的觉悟。
她时常担心自己学识浅薄,不能完全辅导长淮,后来多试了几次,她才发现属实多虑,大师父送她去读书而非长淮实在是明智之举。
谢长淮每日念叨地最多的就是——“阿姐,好饿。”
大人饿了忍一忍,小伢饿了满地滚。
其实哪里是他饿,谢明夷也很饿,大师父晚上会给她们留饭食,一碗素汤和几个馒头,对于小孩儿来说,只够垫吧垫吧的。
谢明夷拖家带口的,总不能真让谢长淮坐在水池里干嚎,她俩原本就是泥巴地里滚出来的野孩子,抓鱼捕兔手到擒来。
其实也不是很顺利,至少对于谢明夷来说,失败两次就是奇耻大辱了。
佛门是清净之地,不可造杀生之孽。
谢长淮就在山里等谢明夷下学,两个孩子拎着兔耳朵,向着白云观的方向磕头忏悔。
谢长淮会边哭边说:“小兔子香香,下辈子我养你。”
谢明夷则是闭眸诵往生经超度,两个人再排排坐,商讨下是煮还是烤。
明夷觉得煮熟,长淮觉得炙烤,可是她们没有调料,怎么做都不好吃,只是肚里实在缺油水,再难吃也狼吞虎咽地吃了。
谢长淮边抹嘴边说,“阿姐,城里的酒楼都时兴涮羊肉,你说羊肉是不是比兔肉好吃?”
“不知道,没吃过。”谢明夷可以哄人,但绝不骗人。
谢长淮傻不愣登地笑,“阿姐,我想吃,以后每年冬天咱们都吃。”
怎么吃呢,像这样细细地片好,绝不假手于人,谢家姐弟在这件事上有种莫名的仪式感。
就这样过了些时日,谢明夷心里忐忑,每日揣着荤腥,总觉得污了佛堂,她寻了个时候向大师父坦白,“这件事是明夷做错了,大师父若要赶我下山,读书的钱可不可以算我借的?”
其实十岁的谢明夷还没想好怎么还。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但结果出乎意料,大师父并未责怪她,只是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独自在佛堂中跪坐了整夜。
谢明夷守在窗台前,可以窥见清冷的佛堂,雪花片片大若鸿毛,她想起白日夫子教的,“未若柳絮因风起①”,雪花像柳絮一样飞。
她就这样看着大师父睡着了,翌日醒来的时候,她摸布兜里的书,捏到了六枚铜钱。
她分了三枚给长淮,一本正经地说是“压岁钱”。
谢长淮想得都要泪目了,招手唤来了农户,拎了他手里的鸡,“小可怜见儿的,别这样巴巴地瞧着公子,知道照霜那把剑吗,一下子能把你脑袋剁下来。”
青玄惊恐道:“公子是魔鬼。”
谢长淮是真伤心,看着鸡也伤心。
突然,长街上跑来匹披甲的马,禁军护卫连滚带爬地摔下来,缰绳拉扯着马匹,马蹄飞扬,嘶鸣响亮。
“大人,大人,不好了!”禁军扑他面前,慌乱地扶着头盔。
“胡说什么呢,大人好得不得了。”谢长淮皱眉,把着腰上的横刀,“你不在将军府守着,跑东市来干什么?”
东市是神都城的九衢三市,商铺林立,人潮攒动。
谢长淮那声“将军府”毫无遮掩地喊出来,不知道招惹了多少双眼睛,又惧着披坚执锐的禁军,只敢偷摸竖起耳朵。
“属下不敢擅离职守。”禁军气喘吁吁,忙不迭地说:“谢、谢大人和陆家的人打起来了!”
谢长淮刚想笑,薄唇紧抿,轻扬的眉变得佻达,“放什么狗屁!我阿姐端方,怎么会和......你说的是陆家哪个?”
禁军挠头,“是大小姐吧。”
陆青越的名讳是个禁词,因着“玉面夜星”的传闻,神都权贵人人都怵她三分,当年虽也是神童登科,与谢明夷并列魁首,但将军府声名显赫,名气上终是压了一头。
陆青越离都去行船的时候,未曾被授予过任何官职,以前还能称声陆小将军,如今是另有其主,故这称呼真是棘手。
青玄惊讶道:“什么?你是说权知制诏谢大人和将军府陆大小姐打起来了?!”
“是啊!”禁军忙说。
谢长淮踹了青玄一脚,低声说:“你咋不说天子近臣,玉面夜星呢。”
青玄愣了,“要这样吗?公子?”
“滚!”谢长淮左手拎着鸡,右手拉着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轻夹马肚,疾驰而去。
青玄领着其余禁军,亦是一手鸡,一手绳,“公子等我!”
随着摧枯拉朽的马蹄声消失,东市大小街巷里终于响起交谈的低声。
——
将军府气氛焦灼。
半个时辰前,谢明夷奉命来此送圣寿节的请帖。
太后的寿诞在次月十八,去岁从年初开始天灾肆虐,太后的病情亦反复无常,崇光帝为了除残祛晦,命内侍省和太常寺务必将寿宴办得尽善尽美。
圣寿节的请帖递送以及宫闱内的礼仪衔接,是由内侍省牵头负责,都要过大太监魏昭的手。
如今将军府是泥淖,陆青衍是被囚禁的“罪臣”,其实尚不能谈及“罪”,毕竟崇光帝的态度暧昧,但全神都的权贵都知晓,至少这“进退失据”的罪过是逃不过的。
况且这时候陆青越也来横插一脚,显得这团雾更加扑朔迷离了。
让谢明夷亲自来,是崇光帝的意思,明面上是对心腹的信任,实则——
谢明夷站在府门高阔的将军府外,垂眸敛去嘲讽的冷色,她今儿未着绯色官服,而是天青色对襟常服,月白色缂丝腰带。
“大人。”禁军抱拳行礼。
谢明夷颔首,心想,实则是天子的猜忌。
在神都,众人都说她与陆青越是势如水火的对头,实际上她们并无私交,若非要说结怨的话,也就是当年陆青越提着照霜,指着她的鼻子骂了句“墙头草”。
此刻,还是那把银光闪烁的剑,这次指的不是鼻子,而是脆弱的脖颈。
“放肆!”禁军怒目而视,操戈而立。
这处,没有风声,没有杂音,却有剑拔弩张的氛围。
几人没听过照霜威名,禁军紧张极了,按着刀柄的手都在发抖,“你可想清楚了,好好睁大眼睛看看面前站着的人是谁!”
陆青衍没穿外衫,露出短打劲装,抿着下唇不说话。
谢明夷一时没说话,站在半开的门外,窥见半张精致的脸,乍然间以为是故人。
她恍若没瞧见横在脖子上的剑,往前跨过朱红门槛,温声说:“我奉命而来。”
“大人!”禁军目眦欲裂,伸手想拦,“不可!”
这是当朝天子近臣,若真血溅将军府,今日的禁军焉有活路!
正当他们准备尽数冲上去的时候,只见谢明夷进一步,照霜退一步,进一步,退一步,剑刃抖一下,禁军颤三下。
堂厅里传来一道懒散的声音,“你不是想报仇吗?这就是朝廷的鹰犬。”
陆青衍在窸窣阴翳的竹曳中,看清了这道清瘦的人影,唇红齿白,美目含光。
她晃了晃神,不经意间嗅到了对方熏染在衣裳上的梨香,在凛冽风雪的威逼下,显出清冷绝尘的韵味。
是她。
陆青衍握紧剑柄,哑声问:“他们称你为大人,所以你是谁?”
谢明夷抬起眼眸,打量了她许久,好似不能将这个清秀的人同脏污的小将军对上号,“谢明夷。”
剑往旁边靠了靠,“奉谁的命?”
谢明夷叹息,“皇上。”
陆青衍敛目,“来做什么?”
谢明夷眉眼柔和,声音温润如玉质,划入溪泉中沉坠,“朝廷有旨,我来杀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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