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我们

　　新年过后，生活再次被按下了快进键。

　　回到南方那座永远喧嚣、永远步履匆匆的城市，我重新投入了忙碌的工作。朝九晚五变成了常态，甚至“五”都成了一种奢望，加班到深夜是家常便饭。笔记本的待办事项清单永远划不完，邮箱里永远有未读的邮件，会议室里的空气似乎永远凝重。

　　我像一颗被投入巨大机器中的螺丝，必须严丝合缝地跟着运转，不能有丝毫懈怠。最初的适应期过去后，我开始慢慢熟悉工作的节奏，也渐渐能够独当一面处理一些项目。上司的认可，同事的协作，都让我在疲惫中，感受到一丝微小的成就感。

　　这座城市用它冰冷而现实的方式，磨砺着我，也重塑着我。我学会了画精致的妆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用沉稳的语气在会议上发言。我学会了在觥筹交错的应酬中保持微笑，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小心周旋。那个在大学校园里多愁善感、会因为一首歌、一个背影而心绪不宁的林晚，似乎正在被一个冷静、理智、高效的职场新人所取代。

　　我很少再想起陈默。

　　或者说，我刻意地不去想起。

　　商场转角那次徒劳的追逐，像一盆冷水，彻底浇熄了我心底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清楚地知道，我们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沿着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奔向各自的未来。沉溺于过去，除了徒增烦恼，没有任何意义。

　　我将那本浅蓝色的毕业纪念册，连同里面刻着的“0816”，锁进了老家书柜的最深处。那个曾经记录了我无数心事的博客，也早已停止了更新，荒芜在网络的某个角落。至于校园网，随着大学毕业，也彻底退出了我的生活。

　　我开始尝试真正地“向前看”。

　　我报了一个瑜伽班，试图在呼吸和拉伸中寻找内心的平静。我和新认识的同事周末一起去探店，品尝这座城市隐藏的美食。我甚至，在一位热心同事的介绍下，开始断断续续地接触一些条件相当的异性。

　　他们大多彬彬有礼，事业稳定，是世俗意义上“合适”的结婚对象。我和他们吃饭，看电影，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他们很好，真的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约会结束，独自一人回到租住的小公寓时，心里总会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说的空虚。

　　仿佛心里有一个洞，无论用什么东西去填，都填不满。

　　我知道，那个洞的名字，叫遗憾。

　　它不常出现，却总在我最不设防的时候，悄然浮现。可能是在某个加完班回家的深夜，出租车里电台突然播放起一首老歌的旋律；可能是在某个周末清晨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午后的教室；也可能，仅仅是在人潮涌动的街头，看到某个穿着白衬衫的、清瘦的背影……

　　然后，心脏会像被细小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短暂而尖锐的疼痛。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所覆盖。

　　我以为我隐藏得很好。直到有一天，我和一位关系要好的女同事一起吃午饭，她突然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晚晚，你……是不是心里有放不下的人？”

　　我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怎么这么说？”

　　“感觉你好像……总是在看很远的地方。”同事斟酌着词句，“明明人在笑着，可眼神里，总有点飘忽的东西，抓不住。”

　　我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没有回答。

　　原来，有些痕迹，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它刻在了你的骨子里，流淌在你的血液里，成为了你气质的一部分。

　　那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陈默的名字，加上了他所在的医科大学和“神经内科”的关键词。

　　我并不指望能搜到什么。这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对自己内心的试探。

　　然而，页面上却真的跳出了几条相关信息。是那所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官方网站，在介绍神经内科青年医生团队时，有一张小小的集体照。

　　我的鼠标，颤抖着，点开了那张照片。

　　照片像素不高，有些模糊。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站在一起，意气风发。我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后排最左边的那个身影。

　　他比高中时清瘦了些，脸部轮廓更加分明，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和内敛。他穿着合身的白大褂，身姿挺拔，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望着镜头。那眼神，专注，冷静，带着一种属于医生的、理性的光芒。

　　实习医生的白大褂。

　　他真的成为了一名医生。就像他曾经可能梦想过的那样。

　　我久久地凝视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缓慢地浸泡着，又酸又胀。

　　他实现了他的梦想，走在了他选择的道路上。那条路上，没有我。

　　而我，也在这座遥远的南方城市，努力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我的路上，也没有他。

　　我们就像两颗行星，曾经在青春的宇宙中短暂地交汇，迸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遵循着各自的轨道，运行在截然不同的星系里。偶尔，能通过微弱的引力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却再也无法靠近。

　　我关掉了网页，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交替浮现出两个画面。

　　一个是高二教室里，那个穿着校服、偷偷递给我耳机的清俊少年。

　　一个是电脑屏幕上，这个穿着白大褂、眼神冷静沉稳的年轻医生。

　　时光是多么残忍的东西。它带走了那个午后温暖的阳光，带走了那只耳机的温度，带走了梧桐树下仓促的刻字，也带走了……那个属于“当时的我们”的，所有的可能。

　　我没有哭。眼泪似乎在一次又一次的“错过”和“遗憾”中，早已流干了。

　　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浸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冰冷的清醒。

　　我知道，是时候了。

　　是时候，彻底告别那个住在心里很久很久的人了。是时候，真正地，把“陈默”这个名字，从我的未来里，轻轻地、却又决绝地，划掉了。

　　我拿起手机，删除了浏览器里的搜索记录。然后，我打开通讯录，找到了前几天同事推荐的那个、条件不错且对我表示好感的男生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

　　“周末有空吗？听说新上映的那部电影还不错。”

　　点击，发送。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这座城市川流不息的车灯，像一条蜿蜒的光河，冷漠而又繁忙。

　　再见了，陈默。

　　再见了，那个穿着白大褂的，陌生的，熟悉的，我爱过的，以及……终将遗忘的，少年。

　　夜风吹拂着我的脸颊，带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湿润气息。

　　我以为这就是结束，是彻底的放下。

　　却不知道，命运那双翻云覆雨的手，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为我们写下了再次交集的剧本。而这一次的“交集”，将会以一种我永远无法预料的方式，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生活，彻底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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