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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先生的账簿
九月的伦敦,暑气渐消,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清冽的凉意。泰晤士河上的雾气也变得厚重起来,像一层流动的灰纱,温柔地包裹着两岸的仓库与码头。老乔的货栈里,驳船进港的汽笛声依旧从清晨响到深夜,但节奏似乎比以往更急促了些。
温斯顿坐在他那张瘸腿桌后,面前摊开着格雷学院新一季度的预算表。他的手指在算盘上轻巧地拨动,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声响。这件黑色羊毛外套如今已是他最常穿的衣物,袖口处虽有些许磨损,却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一丝不苟,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沉静内敛。
“怀特。”老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温斯顿抬起头,看见老人站在那里,身边还站着一位陌生的年轻人。
那人约莫二十八岁上下,身形颀长,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蓝色精纺羊毛西装,领巾打得无可挑剔。他的面容清俊,鼻梁高挺,眼神锐利如鹰,却又带着一种商人特有的、难以捉摸的温和笑意。他手里拿着一根乌木手杖,顶端镶嵌着一枚小小的银质徽章——一只展翅的海鸥。
“这位是H先生。”老乔言简意赅地介绍,“做进出口生意的。”
温斯顿立刻站起身,微微颔首致意。“您好,H先生。”
H先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又像是在审视一个潜在的合作伙伴。他的视线扫过温斯顿整洁的桌面、那本皮质账簿,以及他袖口处细微的磨损,最后落回他的眼睛里。
“老乔跟我提起过你。”H先生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流社会口音,“说你是东区最可靠的账房。”
“老乔过奖了。”温斯顿语气平静,不卑不亢,“我只是尽力把数字弄清楚。”
H先生嘴角微扬,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我最近接手了一批南美的业务,订单繁杂,往来账目混乱不堪。我的前任会计……”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年纪大了,跟不上节奏。我需要一个能理清这些乱麻的人。”
他走到温斯顿的桌前,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轻轻放在桌上。那是一份海外订单的副本,纸张厚实,上面印着花体英文和复杂的贸易条款,还有各种货币的换算标记。
“这只是其中一页。”H先生说,“整个季度的账目,堆起来有半人高。你能看懂吗?”
温斯顿没有立刻回答。他戴上老乔送他的那副旧眼镜,拿起文件,仔细阅读起来。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条目,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点着,仿佛在心中默算。
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指着其中一行:“这里,‘布宜诺斯艾利斯港离岸价,每吨32比索’。但根据本月汇率,折算成英镑应为4.8,而非账上记的5.1。多算了0.3英镑每吨。如果这批货有五百吨,就多付了150英镑。”
H先生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精准地找出一个连他自己的财务团队都忽略的错误。
“还有这里,”温斯顿又指向另一处,“保险费按货值的1.5%计算,但货值本身包含了运费,这不符合‘离岸价’的定义。应该只保货物本身的价值。这里又多算了约70英镑。”
他合上文件,将其推回H先生面前。“H先生,您的账目,问题不在‘混乱’,而在‘不精确’。这种不精确,在小额交易中或许可以忽略,但在大宗进出口贸易里,足以让一艘船的利润化为乌有。”
H先生沉默了。他盯着温斯顿,眼神里之前的评估已经完全变成了欣赏,甚至还有一丝惊喜。他见过太多夸夸其谈的所谓“专家”,但眼前这个年轻人,用最朴实的语言,指出了最致命的问题。
“老乔,”H先生忽然转向老人,语气轻松了许多,“你给我找了个宝贝。”
老乔哼了一声,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我说过,他靠得住。”
H先生重新看向温斯顿,伸出手:“我正式聘请你,帮我整理本季度所有的海外订单账目。日薪一先令六便士,外加绩效奖金。工作地点,在我的办公室,每周三天。你愿意吗?”
一先令六便士!
这几乎是温斯顿目前收入的两倍。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他将踏入一个全新的、更高层次的商业世界。
温斯顿没有立刻握住那只手。他思考了几秒,然后才伸出手,与H先生轻轻一握。他的手掌干燥而有力,动作从容不迫。
“我愿意,H先生。”他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H先生挑眉:“哦?”
“我需要完整的原始单据,包括提单、信用证、报关单和银行水单。没有这些,任何账目都是空中楼阁。”温斯顿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H先生笑了,这一次是真心的笑。“当然。我的办公室,向来只相信白纸黑字。”
就这样,温斯顿的职业生涯,悄然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H先生的办公室位于金融城边缘一栋新建的红砖大楼里。房间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橡木地板光可鉴人,墙上挂着一幅描绘南美港口的油画,书架上摆满了各国的商法典籍。窗外,是伦敦忙碌而有序的街景。
温斯顿第一次走进这里时,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或局促。他只是安静地走到H先生为他准备的办公桌前,将自己带来的工具一一摆放好:那套老乔送的黄铜算盘珠、一支削得尖锐的鹅毛笔、一瓶上好的蓝黑墨水,还有那本格雷学院的皮质账簿——他打算用它来做工作日志。
他的工作开始了。
面对那堆积如山的海外单据,他没有丝毫慌乱。他先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分类系统:按国家、按商品、按交易日期。然后,他开始逐笔核对。
他发现,前任会计的错误远不止汇率和保险费那么简单。有些交易甚至存在重复记账,有些付款凭证缺失,还有些则是在不同货币间进行了错误的套利计算。整个账目体系,就像一座外表华丽、内部却蛀空了的宫殿。
温斯顿没有抱怨,也没有急于求成。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工匠,一笔一笔,一页一页,将那些混乱的数字重新编织成一张清晰、准确、逻辑自洽的网。
H先生起初只是偶尔过来查看进度,但很快,他就被温斯顿工作的状态所吸引。这个年轻人从不闲聊,从不抱怨,甚至连喝水都尽量减少次数,以免打断自己的节奏。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面前的那些数字。
一周后,H先生收到了一封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合作方的邮件,对方对账目中的一处差异提出了质疑。H先生本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打算含糊过去。但温斯顿却递给他一份详细的分析报告。
“不用解释,”温斯顿说,“是我们这边多收了他们82英镑。我已经核算清楚,附上了所有凭证。您可以直接退款,并附上这份报告。他们会感激您的诚信。”
H先生看着那份条理清晰、证据确凿的报告,心中震撼不已。他照做了。第二天,对方不仅欣然接受了退款,还发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并主动提出将下一笔大额订单的预付款比例提高。
这笔意外之财,远超温斯顿的绩效奖金。
H先生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温斯顿桌上。“这是你的奖金。”他说,“你为我挽回的,不只是82英镑的声誉,而是一个长期且重要的客户。”
温斯顿看了看信封,没有推辞,只是平静地道了谢。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
消息很快传开了。
H先生那位傲慢的私人秘书,开始对他使用敬语;大楼里的其他商人,见到他也会点头致意。温斯顿依旧是那个穿着黑色羊毛外套、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但他的名字,已经开始在金融城的某个小圈子里,被悄悄提起。
老乔听说后,在货栈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当晚多给了他一块牛排。
格雷学院的师生们也为他高兴。亨利牧师在图书馆里对他说:“怀特,你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证明知识的力量。这条路,走得很好。”
温斯顿只是微微一笑。
他知道,自己从未想过要“证明”什么。他只是在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把数字弄清楚。而世界,总会给能把事情做对的人,应有的回报。
哈德森也听说了这件事。
他在一个雨天的傍晚,堵住了下班的温斯顿。雨水打湿了他的西装,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依旧体面。
“看来,我们的小账房要飞黄腾达了?”哈德森的声音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金融城的大人物都抢着要你。”
温斯顿撑着伞,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洼。他看着哈德森,眼神平静无波。
“H先生雇佣我,是因为我能帮他把账做平。”温斯顿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雨声,“哈德森先生,您若有账目不清的地方,也可以来找我。我的收费,很公道。”
哈德森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码头孤儿了。他有了靠山,有了技能,更有了底气。他的武器,不再是拳头,而是那本任何人都无法反驳的账簿。
“好,很好。”哈德森咬着牙,转身走入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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