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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审讯生存课
周三下午三点,顶楼会议室的门缝里透出异样的光——不是平常的白炽灯光,而是一种偏冷调的LED白光,亮度调得很低,勉强照亮房间中央那一小片区域。
徐燕风推门时,听见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这个声音上周还没有。
他走进去,瞳孔适应了两秒,才看清室内的布置。
又变了。
这次连病床和监护仪都不见了。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放着一把金属折叠椅,椅腿被焊接固定在地面的金属板上,无法移动。椅子正对面三米外,并排摆着两把普通的办公椅,椅子中间有个小茶几,上面放着一个录音笔和一个文件夹。
最引人注目的是照明:两盏可调节的LED灯从天花板垂下,光束精准地聚焦在金属椅上,形成一个明亮的光圈,而房间其他部分则隐没在昏暗里。角落里有台小型空调,正对着金属椅吹出低温的风,室温明显低于走廊。
墙角多了两面落地镜——不,不是镜子,是单向玻璃。徐燕风能隐约看见玻璃后房间的轮廓,但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他站在门口,书包滑到臂弯:“钟医生?”
“进来。”钟妍妍的声音从单向玻璃的方向传来,但她本人不在视线内,“把门关上,书包放门口。”
徐燕风照做。门关上后,走廊的声音完全隔绝,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LED灯轻微的电流声。空气里有种奇怪的静电场,让皮肤微微发紧。
“坐。”钟妍妍说。
徐燕风看向那把金属椅,犹豫了一秒,还是走过去坐下。椅面冰凉,椅背直挺,没有任何支撑腰部的弧度,坐上去不到十秒就开始不舒服。再加上空调冷风正对着他吹,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不要做小动作。”钟妍妍的声音透过隐藏的扬声器传来,音质干净得没有杂音,“保持标准坐姿:双脚平放地面,双手放在膝盖上,背部挺直但不要僵硬。目视前方——看到对面墙上那个红色圆点了吗?盯着它,不要移开视线超过三秒。”
徐燕风调整姿势,看向对面墙壁。那里确实贴了一个直径约五厘米的红色圆形贴纸,位置正好在他视线水平线上。
“今天的内容:反审讯生存基础。”钟妍妍说,“这不是医学院的课程,但在这个地方可能比解剖学更有用。”
她停顿了一下,空调的风突然调大了些,冷风直吹徐燕风的后颈。
“首先,明确几个概念。”钟妍妍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教科书,“审讯的目的不是获得真相,而是获得口供。审讯者的所有手段——提问、施压、诱导、欺骗——都服务于这个目的。你的任务不是证明自己无辜,而是保持沉默,或者给出无害、一致、无法被证伪的回答。”
徐燕风盯着红点,眼睛开始发酸:“钟医生,我只是个学生,为什么会需要学这个?”
“因为上周五,关文晶去了监控室。”钟妍妍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她调取了停车场那段被干扰的监控。昨天下午,她又去要求调取你的课程表和出入记录——以‘调查故意破坏财物’的名义。虽然尹教官压下了申请,但这件事没有结束。”
徐燕风的手指微微收紧。
“如果有一天,你被正式问询,甚至被带到某个房间,面对不止一个人的提问,你要如何应对?”钟妍妍问,“是靠‘我没做’的否认?还是靠‘我不知道’的装傻?这些在专业审讯者面前,都是漏洞。”
房间里的灯光明暗调节了一下,光束更集中了。
“现在,模拟开始。”钟妍妍说,“我是问询者A。还会有问询者B,他会在适当时候加入。你现在的身份:医学院预科班学生徐燕风,涉嫌破坏医院员工财物,以及——可能涉及更严重的违纪行为。”
话音刚落,单向玻璃后的房间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徐燕风眯起眼适应光线,看清那人时愣了一下——不是钟妍妍,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穿着普通的衬衫西裤,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属于扔进人群就找不到的那种。但那人走路的方式很特别:脚步很轻,几乎无声,目光从进入房间起就锁定在徐燕风脸上,没有移开过一秒。
男人在办公椅上坐下,翻开文件夹,拿起录音笔按下录制键。
“徐小弟,”男人开口,声音温和,甚至有些亲切,“放轻松,我们今天只是聊一聊,澄清一些误会。”
徐燕风没说话,继续盯着红点。
“上周三晚上十点到周四早上六点,你在哪里?”男人问。
“在宿舍。”徐燕风答。
“整晚都在?”
“是。”
“有人可以证明吗?”
“舍友都在。”
“具体是谁?叫什么名字?”
徐燕风报了两个舍友的名字。何念曦,薛耀溪。
男人在文件夹上记录,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目前没开学那你通常几点熄灯?”
“十一点。”
“熄灯后你在做什么?”
“睡觉。”
“你确定吗?”男人抬起头,眼神依然温和,“有没有可能,你中途出去过,而舍友已经睡着了,不知道?”
这是一个诱导性问题——徐燕风立刻意识到。如果他说“有可能”,就等于承认自己有机会作案。如果他说“确定没有”,那么万一有监控或目击者拍到他在外面,他的证词就彻底崩溃。
“我睡得很熟,……而且是一人一间房所以不清楚他们是否醒着。”徐燕风选择了一个中性的回答,“我只能这样说,宿舍也没有监控。”
男人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这个点,而是换了个方向:“你和关医生有什么矛盾吗?”
“有。”
“我已经听说了,你和她是邻居,因为音响的问题一直在闹矛盾,数周前你在网球场用球砸中了她,当时你的道歉态度被多名目击者描述为‘轻浮’‘敷衍’。事后尹柏萧教官因此训斥了你。这件事是否让你对关医生产生不满?”
徐燕风感觉到心跳开始加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平稳的语调:“我当时确实态度不好但已经意识到错误。尹教官的训斥是应该的,我没有因此怨恨关医生。”
“那你如何看待关医生的车被泼红漆——或者说,被泼人工血浆这件事?”
“我认为是恶作剧,但做得很过分。”
“如果是你,会做这种事吗?”
又一个陷阱。回答“不会”显得刻意,回答“可能会”等于承认倾向。
“我不知道。”徐燕风说,“我不是那种性格的人,所以很难想象自己会那么做。”
男人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问:“你右手虎口上的污渍是怎么回事?”
徐燕风心里一紧。他今天早上特意用酒精擦洗了好几遍但皮肤纹理里可能还有残留。而且这个男人怎么会知道?除非……
“在高中那边做化学时间时不慎沾到的红墨水。”徐燕风重复之前的说法。
“什么实验?”
“酸碱指示剂制备,用到了酚酞和氢氧化钠。”
“酚酞在碱性条件下变粉红色,不是鲜红色。”男人平静地指出,“而且红墨水通常含有酸性染料,应该会使酚酞褪色而不是显色。你在说谎吗?”
徐燕风的后背开始冒冷汗 。空调冷风一吹,凉意刺骨。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在不知道对方专业背景的情况下,给出了一个可能被证伪的技术细节。
“我记错了。”他立刻纠正,“是甲基橙,在酸性条件下变红色。”
“甲基橙的变色范围是pH3.1-4.4,红色出现在酸性侧,需要加酸。”男人继续追击,“你们实验室那天用了什么酸?”
徐燕风脑子飞快转动。基础化学实验常用的酸……盐酸?硫酸?但具体浓度和用量他不可能记得。如果说错,又会是一个破绽。
“我记不清了。”他选择后退,“实验是两周前做的,具体细节模糊了。”
男人没有穷追猛打,而是合上文件夹,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茶几上——这个姿势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让我直说吧。”男人的声音依然温和但语速放慢了,“上周三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你穿着深色连帽衫离开了宿舍楼。凌晨一点零七分返回。这中间的一个多小时,你在哪里?”
徐燕风的心脏猛跳了一下。是诈供?
他稳住呼吸:“你可能搞错了。我那晚没有离开过宿舍。”
“我有照片。”
“那可能不是我。”
“你穿的那件连帽衫,左袖口有一道荧光绿的条纹,……是你最喜欢的摩托车同款配色。”男人说得很具体,“需要我描述一下画面里你的走路姿势吗?有点外八字,右肩比左肩微微靠前——这是长期骑摩托车的人常见的体态。”
徐燕风的手指掐进了掌心。对方描述得太准确了,准确到让他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难道监控真的拍到了?难道维修单是假的?
但他立刻压下这个念头。如果对方真有确凿证据,早就拿出来了,不会在这里绕圈子。
“我还是那句话,”徐燕风抬起眼,第一次直视那个男人,“我那晚在宿舍。如果你有照片请出示。如果没有,那就是误会。”
男人与他对视。房间里安静了五秒钟,只有空调的嗡鸣和录音笔的运转声。
然后,男人笑了。
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赞许的笑。
“很好。”男人说,“你没有掉进‘提供更多细节来辩解’的陷阱。当对方提出看似具体的指控时,菜鸟会急于解释‘那天我的连帽衫在洗衣房’或者‘我走路不是那样’,而高手会要求对方先证明指控的真实性。”
他关掉录音笔,站起身:“第一轮结束。休息五分钟。”
男人走进单向玻璃后的房间,门关上。
徐燕风依然坐在金属椅上,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
灯光明亮了一些,不再那么刺眼。
钟妍妍从单向玻璃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她在办公椅上坐下,调出一段视频——是刚才模拟的全过程,从三个角度拍摄:正面、侧面,还有一个是从天花板俯拍。
“回放分析。”她说,“第一个问题: 关于宿舍熄灯后的行踪。你的回答‘睡得很熟,不清楚舍友是否醒着’,表面中性,但隐含了一个防御性前提——‘我可能有机会出去’。 更好的回答是:‘我十一点上床,一觉睡到天亮。没有监控可以证明我在宵禁后离开。’直接把举证责任推回去。”
她快进到关于虎口污渍的部分:“第二个错误:你试图用技术细节辩解。记住,在面对审讯时,细节是你的敌人。你说的每一句具体的话,都可能被验证、被拆穿。除非你百分之百确定,否则永远不要提供可验证的细节。”
视频暂停在男人提出照片指控的画面。
“这里你做得不错。”钟妍妍难得地给出了肯定,“你识别出了诈供,并要求对方先提供证据。但你的生理反应暴露了紧张——看这里。”
她放大徐燕风的特写画面。在男人描述连帽衫细节时,徐燕风的瞳孔有瞬间的放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右手中指无意识地敲击膝盖两下。
“微表情和微动作会出卖你。瞳孔放大表示信息接收引起强烈情绪波动;吞咽动作通常出现在紧张时唾液分泌增多;手指敲击是一种自我安抚的替代行为。这些细节,专业的审讯者会全部记录下来,作为判断你是否说谎的参考。”
她关掉平板,看向徐燕风:“现在,第二轮。这次我会加入,作为问询者B。我们的配合会更紧密,压力会更大。你准备好了吗?”
徐燕风深吸一口气,点头。
“但在这之前,”钟妍妍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他,“先看看这个。”
那是一张黑白打印的照片。画面里确实是宿舍楼道,时间戳是上周三23:23,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的人正走出大门。画面分辨率不高,看不清脸,但左袖口确实有一道荧光绿的条纹。
更关键的是,那人的走路姿势——确实有点外八字,右肩微微靠前。
和徐燕风一模一样。
徐燕风盯着那张图,血液几乎要凝固。
“这……”
“这是你上周二晚上去便利店买泡面的监控。”钟妍妍平静地说,“我们只是把时间戳改了,走路的片段做了镜像反转和速度微调。但在高压环境下,这种程度的伪造足以让大多数人相信‘证据确凿’。”
她拿回那张纸:“这就是审讯的另一个真相:他们给你看的‘证据’,不一定是真的。可能是伪造的,可能是断章取义的,可能根本就是另一个人。而你的任务是,不被这些干扰,坚守自己的核心防线。”
徐燕风靠在椅背上,感觉脑子有点发麻。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的相信了。那种被抓住把柄的窒息感,那种“完了”的绝望——虽然是模拟,但身体反应是真实的。
“休息时间到。”钟妍妍站起身,走回单向玻璃后,“第二轮开始。”
灯光明暗再次调节,光束重新聚焦。
这次,钟妍妍和那个男人一起走了出来,坐在办公椅上。男人依然是主问,钟妍妍在旁边记录,偶尔抬眼看向徐燕风,眼神里没有任何熟悉的温和,只有审视。
“徐燕风同学,”男人重新打开录音笔,“我们继续。关于你和何念曦的关系……”
模拟持续了四十分钟。
问题从车被泼漆延伸到何念曦的背景、徐燕风的家庭、他在医学院的成绩、他的人际关系网。男人和钟妍妍交替提问,节奏时快时慢,有时连续追问让他喘不过气,有时又长时间沉默施加心理压力。
徐燕风逐渐找到了节奏。
他学会了用最简短的句子回答,避免提供多余信息。学会了在对方沉默时,也保持沉默,而不是用说话来填补空白。学会了在遇到无法回答的问题时,说“我不清楚”或者“我需要时间回忆”,而不是编造答案。
他甚至开始尝试反观察:从提问的侧重方向,推测对方掌握了哪些信息,还在试探哪些领域。从钟妍妍记录时的停顿,判断哪些问题才是真正的重点。
当男人第三次试图用“有人看见你……”的句式诈供时,徐燕风平静地回答:“请让那位目击者来和我当面对质。”
男人和钟妍妍对视了一眼。
“很好。”钟妍妍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语调,“模拟结束。”
灯光明亮起来,空调调小了。那个陌生男人对徐燕风点了点头,收起文件夹和录音笔,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会议室。
房间里只剩下钟妍妍和徐燕风。
徐燕风从金属椅上站起来,腿有些发麻。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发现肌肉因为长时间保持紧绷而酸痛。
钟妍妍走到小推车旁,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一杯。
“总结。”她喝了一口水,“你今天最大的进步是学会了控制信息输出。但还有几个问题:第一,初期仍然有下意识的防御姿态——当你感到被攻击时,会微微后仰,这是想要拉开距离的本能。第二,你在思考如何回答时,眼睛会向右上方看,这是典型的‘构建画面’的微表情,暗示你在想象场景,而不是回忆事实。第三……”
她停顿了一下:“第三,你对何念曦的保护倾向过于明显。当问题涉及到她时,你的回答会出现明显的情绪波动。这会成为你的软肋。”
徐燕风握着水杯,水温透过纸杯传递到掌心。他没有反驳。
“记住,”钟妍妍看着他,“在这个地方,感情用事会害死你,也会害死你在意的人。真正的保护不是挺身而出,而是不让任何人知道你在保护谁。”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傍晚的风吹进来,带着城市的气息,冲淡了房间里压抑的空气。
“下周的课暂停一次。”钟妍妍说,“你有其他任务。”
“什么任务?”
“观察。”钟妍妍转身,“从下周一开始,医院会进行网络安全演练。我要你观察三件事:第一,哪些系统被优先保护,哪些被故意暴露。第二,哪些科室的反应最异常——是过度紧张,还是过度平静。第三,哪些人在演练期间的行踪最难以追踪。”
她走回徐燕风面前,递给他一个小巧的U盘:“这里面有一个加密日志模板。每天记录你的观察,用我教你的方法——只记录事实,不记录推测。周五下午交给我。”
徐燕风接过U盘,金属外壳冰凉。
“这是……实战测试?”他问。
“算是。”钟妍妍说,“理论课教得再多,不如一次真实的观察训练。而且……”
她看向窗外,远处医学院的屋顶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而且,我也想看看,在这个蛇窝开始骚动的时候,一条初生的眼镜蛇,会选择躲起来,还是游出去探探风向。”
徐燕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暮色渐浓,医院的灯光逐一亮起,像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睁开。
他握紧了U盘。
“我会观察。”他说。
钟妍妍点点头,开始收拾设备。徐燕风走到门口,拿起书包,回头看了一眼。
单向玻璃在灯光下反射出他自己的倒影——一个穿着普通运动衫的医学院学生,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但眼神里已经有了别的东西。
像蛇一样的东西。
他拉开门,走进走廊。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充满压力的房间。但徐燕风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就像蜕过一次皮的蛇,再也缩不回旧壳里。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U盘,将它放进书包最里层的暗袋。
然后他抬起头,走向楼梯间。
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像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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