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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与桂花糕
结案的文书在第三日午后正式贴出。
白纸黑字,盖着县衙朱红大印,贴在村口老槐树下。
周大全私运禁物、勾结匪类、谋害两条人命的罪状列得清清楚楚,判了秋后问斩。钱主簿海捕文书也已下发,各处关卡严查。
杏花坞的村民围在告示前,议论纷纷,感慨有之,愤慨有之,更多是唏嘘。平日里和气殷勤的里正,背地里竟干着这般勾当。
豆子父母在告示前站了很久。周水生扶着泣不成声的妻子,对着告示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默默离开。背影佝偻,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陆青禾远远看着,没有上前。有些伤痛,需要独自消化。她转身回了小院。
午后阳光正好,她将屋里屋外彻底清扫一遍。床单被褥抱到院里晾晒,沾染了药草和墨迹的旧衣裳仔细搓洗干净。
又把厨房角落积灰的坛坛罐罐搬出来,该扔的扔,该洗的洗。
像是在洗去这一段时日的阴霾与血腥气。
忙完这些,日头已偏西。她站在干净的院子里,看着晾晒的衣裳在微风里轻轻晃动,忽然觉得该做顿饭。
不是一个人凑合的那种。是好好做一桌,有菜有汤,有荤有素。
算是……庆贺?还是答谢?
她想起顾昀说“案子结了,该歇歇”时,眼下那抹淡淡的青黑。也想起他手臂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陆青禾系上围裙,开始忙碌。
腊肉是去年冬月自家腌的,选了肥瘦相宜的一段,温水泡软,切成薄片,透光能看到琥珀色的油脂纹理。
春笋是今早现挖的,剥去外衣,只留最嫩的芯,切滚刀块,在开水里焯去涩味,捞起过凉水,愈发脆爽。
豆腐是村头豆腐坊月娘清早送来的,还带着豆腥气,切成方正小块,在加了盐的温水里静置,去卤水味的同时也让质地更紧实。
一小把豆苗,几朵泡发的香菇,两颗红椒切丝配色。
她没有做复杂的大菜,只选了最家常的几样:腊肉炒春笋、香菇烧豆腐、清炒豆苗,再配一锅火腿冬瓜汤。汤里撒了点自己晒的虾皮,鲜味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饭是今年的新米,焖得粒粒分明,蒸汽里带着清甜。
最后,她想了想,又揉了小团面,擀成薄皮,包了十来个韭菜鸡蛋馅的煎饺。这是北方吃法,杏花坞少见,但她记得顾昀是京城人,或许会喜欢。
天色将暗时,她端着最后一盘煎饺走出厨房,院门正好被叩响。
三声,不轻不重。
她放下盘子,擦了擦手,走去开门。
顾昀站在门外,已换了常服,一件青灰色的棉布直裰,袖口微卷,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隐约透着糕点的甜香。
“叨扰了。”他目光越过她,看见院内桌上摆好的饭菜,微怔,“这是……”
“刚好做完。”陆青禾侧身让他进来,“大人若不嫌弃,便一起用些。”
顾昀走进院子,目光扫过洁净的地面,晾晒的衣裳,还有桌上简单却热气腾腾的饭菜。
空气里弥漫着腊肉的咸香、豆腐的醇厚和米饭的蒸汽味,混着傍晚微凉的风,竟有种说不出的……家的感觉。
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路过镇上,买了些桂花糕,给你……和柳娘她们尝尝。”
“多谢。”陆青禾没多推辞,盛了两碗饭,“坐吧。”
两人在桌边坐下。一时无话,只有碗筷轻碰的声响。
顾昀先夹了一筷腊肉炒春笋。腊肉咸鲜,油脂被煸出,浸润着脆嫩的春笋,嚼在嘴里,有种扎实的满足感。他又尝了豆腐,烧得入味,香菇的香气完全渗透进去,口感滑嫩。
都是极家常的味道,却让他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下来。
“案子……后续都处理妥当了?”陆青禾给他舀了碗汤,随口问。
“嗯。周大全收押,钱主簿的通缉已发往各州县。豆子父母那边,衙门拨了些抚恤银两,虽不多,总是一点心意。”顾昀接过汤碗,热气扑在脸上,“孙老七的远亲已领回尸身安葬。柳娘……我让人问了,她愿留在绣坊,也已安排了妥帖的住处。”
“那就好。”陆青禾低头吃饭。
“这次,多亏你。”顾昀忽然道,语气郑重,“若非你细心发现琉璃碎片异常,又设法让铁蛋开口,案子不会破得这般顺利。”
陆青禾筷子顿了顿:“大人客气了。民妇只是……做了该做的。”
“不是客气。”顾昀看着她,灯火初上,在她侧脸晕开柔和的光影,“你本可置身事外。卷入其中,危险自不必说,还……暴露了身份。”
最后一句说得很轻。
陆青禾抬眼,对上他的目光。他眼神很静,没有探究,没有算计,只有一片坦然的澄澈。
“身份……”她轻轻笑了笑,有些淡,“暴露了也好。藏着掖着,反而累。”
顾昀没说话,夹了个煎饺,咬了一口。外皮焦脆,内馅是韭菜鸡蛋的鲜香,混合着少许虾皮的咸,味道竟很合口。
“这是北方的做法?”他问。
“嗯。以前……在京城时吃过。”陆青禾淡淡道,“不知合不合大人口味。”
“很好吃。”顾昀又夹了一个,“很久没吃到这个味道了。”
气氛渐渐松弛。两人聊起些琐事:今年的收成,后山的野菌,镇上哪家铺子的酱油最醇。不谈案子,不谈过往,只说眼前这顿饭,这个黄昏。
顾昀说起京城秋日的银杏,金黄铺满长街。陆青禾便接一句江南的桂花,香得能飘出十里。
他说北方冬日的羊肉锅子,热气蒸腾;她便说杏花坞夏夜的荷叶粥,清凉解暑。
话语不多,却莫名和谐。
饭吃完了,天已黑透。陆青禾点了盏油灯放在桌上,又沏了壶野茶。两人对坐喝茶,看星星一颗颗亮起来。
“接下来,有何打算?”顾昀忽然问。
陆青禾握着温热的茶杯:“种田,做饭,过日子。”她顿了顿,“大人呢?钱主簿跑了,他背后的人……”
“会继续查。”顾昀语气平静,“但急不得。线索到了钱主簿这里,暂时断了。需从长计议。”
他看向她:“你可愿……偶尔帮我看看卷宗,分析线索?不必涉险,只提供些思路。”
这话说得委婉,是邀请,也是尊重。
陆青禾沉默片刻,点头:“好。”
顾昀唇角微弯,眼里有了笑意。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木牌,放在桌上:“这是我的私令。凭此令,可随时入县衙后堂查阅非机密卷宗,也可直接找我。”
木牌普通,却刻着一个“昀”字,边缘已摩挲得光滑。
陆青禾看着木牌,没立刻接:“这……不合规矩吧?”
“非常时期,非常之法。”顾昀将木牌往她面前推了推,“你曾是刑部司狱,论勘验推演之能,衙门里无人能及。算是……我聘的‘顾问’。”
顾问。这词新鲜,却也恰如其分。
陆青禾终于伸手,拿起木牌。木质温润,触手生暖。
“那便……多谢顾大人信任。”
“叫我顾昀。”他纠正,声音温和,“私下里,不必拘礼。”
陆青禾抬眼,灯火下,男子眉眼清朗,笑意浅淡却真实。她心头某处,轻轻一动。
“顾昀。”她轻声唤出这个名字。
“嗯。”他应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又移向夜空,“今夜星星很亮。”
是啊,很亮。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很快又归于寂静。小院里,油灯静静燃着。
顾昀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走到院门边,他回头:“桂花糕记得吃,放久了会干。”
“好。”
顾昀走出门,身影没入夜色。陆青禾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良久,才关上门。
回到桌边,她打开那包桂花糕。糕点小巧精致,散发着甜香。她拈起一块,咬了一口。
很甜。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小小的木牌,“昀”字在灯下清晰。
窗外,星子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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