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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时光
48.
自那个雨夜之后,周屿和许燃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而坚韧的膜。那层膜,由已知的离别、未言的伤痛和强装的平静构成,透明却无法穿透。
他们没有再谈论关于“离开”的任何话题。仿佛只要不提,那个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会延迟落下。他们默契地维持着表面的日常,像两只明知风暴将至、却依旧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的小兽,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点相伴的温暖。
周屿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焦躁易怒,他变得异常沉默,却也异常……温柔。那种温柔,浸透在每一个细节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珍惜。
他依旧每天“顺路”陪许燃回家,脚步却放得比以往更慢,仿佛要将这条走了无数遍的路,一寸一寸地镌刻在记忆里。他会仔细地把伞倾向许燃那边,哪怕自己的肩膀再次被雨水打湿,也浑然不觉。路过那家便利店时,他会进去买两份关东煮,依旧记得许燃那份多加萝卜,不要汤,然后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完,眼神专注得像要将这一幕永远定格。
他甚至开始学着记住许燃所有细微的喜好和习惯——他不喜欢吃葱,画画时思考会无意识地咬笔头,天冷时手总是冰凉,听到某些旋律舒缓的后摇时眼神会变得格外柔软……
这些他曾经或许留意过却未曾深究的细节,此刻都成了他拼命想要抓住的、关于许燃的碎片。他像一个即将踏上漫长旅途的旅人,疯狂地收集着关于故土的一切印记,以备在往后荒芜的岁月里,反复咀嚼,赖以生存。
许燃则将所有的难过和不安,都深深地埋藏了起来。他不再追问,不再流露出明显的恐惧,只是变得更加顺从,更加……黏人。
他会主动在课间走到周屿班级门口,不需要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周屿发现他,然后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他会把自己觉得画得最好的速写,偷偷塞进周屿的书包。他会延长在顶楼和车库待着的时间,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和周屿并肩坐着,感受着对方的存在,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他知道,能这样待在周屿身边的日子,像掌心的流沙,正在飞速地消逝。他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沉默的方式,尽可能多地留下对方的痕迹,也让自己更多地烙印在对方的生命里。
他们心照不宣地,将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度过。
49.
周屿开始带着许燃,去完成那些他曾经随口提过、或者许燃流露出向往的、“以后”想一起做的事。
他们真的去了城西那家新开业的美术馆。那天阳光很好,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进展厅,照亮了墙上悬挂的一幅幅珍贵原作。许燃像进入了天堂,眼睛亮得惊人,在一幅幅画作前流连忘返,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激动地拉着周屿的袖子,低声诉说着自己的见解,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
周屿对艺术并无太多研究,他只是安静地跟在许燃身边,看着他发光的样子,心里既满足又酸楚。他买下了许燃在纪念品商店看了很久的一本限量版画册,塞到他怀里,语气依旧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势:“拿着,以后……慢慢看。”
“以后”这两个字,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许燃的心。但他没有表露,只是紧紧抱着那本厚重的画册,用力点头:“……嗯。”
他们还一起去吃了学校后街那家据说特别地道的北方面馆。周屿记得许燃曾经说过想尝尝。面馆很小,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周屿点了招牌的臊子面,热气腾腾的两大碗端上来,红油赤酱,香气扑鼻。
周屿把自己碗里的煎蛋和大部分肉臊都拨到了许燃碗里。“多吃点,”他说,目光落在许燃依旧清瘦的脸颊上,“你太瘦了。”
许燃没有拒绝,低着头,大口地吃着面,滚烫的面条和着心里翻涌的酸涩一起咽下,眼眶被热气熏得发红。他知道,这是周屿在兑现那些曾经无法实现的、关于“以后”的约定,像是在进行一场仓促的告别仪式。
他们还一起去了游乐园。在过山车的最高点,许燃吓得紧闭双眼,死死抓住周屿的手,周屿则一反常态地没有嘲笑他,只是用力地回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怕,有我在。”
在摩天轮缓缓升至城市顶端时,他们俯瞰着脚下渺小的世界,谁都没有说话。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暖金色,周屿看着身旁许燃被霞光柔化的侧脸,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吻他。
但他最终只是极其克制地,伸出手,帮许燃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许燃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份小心翼翼的克制,心里那场无声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这些看似快乐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浸透着离别的倒计时,像裹着糖衣的毒药,甜蜜而残忍。
50.
周屿离开的具体日期,最终还是确定了。
就在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三天。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日子。
当周屿从父亲助理那里拿到已经订好的机票信息时,他正和许燃在车库里。许燃在给那幅准备参加市里复赛的《顶楼的日落Ⅱ》做最后的修改,周屿则靠在墙边,看着他专注的侧影。
手机屏幕亮起,那条冰冷的航班信息像最终的判决书,赫然映入眼帘。
周屿的手指猛地收紧,手机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他几乎是立刻按熄了屏幕,仿佛那样就能抹去这个残酷的事实。
但许燃还是察觉到了他瞬间变化的情绪和骤然绷紧的身体。他放下画笔,转过头,担忧地看向周屿:“……怎么了?”
周屿抬起头,对上许燃清澈的目光。车库昏暗的灯光下,许燃的眼睛像两潭幽深的泉水,仿佛能倒映出他内心所有的狼狈和痛苦。
他张了张嘴,想编造一个谎言,却发现所有的词汇都卡在喉咙里,无法出声。他看着许燃,看着这个他想要捧在手心里、却不得不亲手推开的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许燃面前,在许燃错愕的目光中,伸出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他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同于车库那次的互相舔舐伤口,也不同于跨年夜下意识的保护。它充满了太多复杂而汹涌的情感——有不舍,有痛苦,有愧疚,有无法言说的爱恋,还有一种近乎诀别的绝望。
周屿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紧紧环住许燃单薄的身体,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他把脸深深埋进许燃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的、带着松节油和淡淡皂角清香的气息,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能让他安宁的味道。
许燃被他抱得生疼,但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地任由周屿抱着,感受着对方剧烈的心跳和身体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他抬起手,迟疑地、然后坚定地,回抱住了周屿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背脊。
他知道了。
那个时刻,终于还是要来了。
他没有问,也没有哭。只是将脸贴在周屿温热的胸膛上,听着那如擂鼓般的心跳,闭上眼睛,将这个拥抱的温度和力度,深深地刻进心里。
“许燃……”周屿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哽咽,“……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陪你走得更远。
对不起,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对不起,我可能……无法兑现那些模糊的承诺。
许燃摇了摇头,将脸埋得更深,声音轻得像梦呓:“……不用说对不起。”
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两人在昏暗的车库里,紧紧相拥,像两株在暴风雨前紧紧缠绕的藤蔓,用尽最后的力气,汲取着彼此身上那点微弱的温暖和力量,对抗着即将到来的、漫长的严寒。
51.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在一片晴空下到来了。
期末考试刚刚结束,校园里还残留着放松后的慵懒气息。但对于周屿和许燃而言,空气里弥漫的,只有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离愁。
周屿没有让许燃去机场送他。他无法想象在那种人来人往、充斥着离别哭声的地方,该如何面对许燃。他怕自己会失控,怕看到许燃哭,更怕……自己会舍不得走。
他们约定的告别地点,就在那个最初“顺路”的终点——许燃家巷口的老槐树下。
那天,阳光很好,像他们第一次在图书馆相遇时那样,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只是时值深冬,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蓝天映衬下,显得有些萧索。
周屿只背了一个简单的双肩包,像是只是出门短暂旅行。许燃依旧穿着那件周屿强行塞给他的新羽绒服,围着那条灰色的羊绒围巾,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方方正正的画框。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最终还是周屿先开了口,声音因为刻意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我……走了。”
许燃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许燃抬起头,将怀里抱着的画框递给周屿,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给你。”
周屿接过,入手有些沉。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牛皮纸,里面是那幅《顶楼的日落Ⅱ》。画面上,落日熔金,城市灯火璀璨,两个并肩的背影坚定地望向远方。在画的右下角,除了日期和缩写,还多了一行极细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字:
[愿你前路,皆有星光。]
周屿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那股汹涌而上的酸涩压了下去。
他抬起头,看着许燃通红的眼眶和极力维持平静的脸,心里那片荒原仿佛被烈火燎过,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智能手机,塞到许燃手里。
“这个……你拿着。”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迫切,“里面存了我的新号码。以后……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或者……发信息也行。”
他知道许燃那个老旧的、只能接打电话发短信的手机,也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他只想尽可能地,为他们之间,留下一条哪怕再微弱的联系纽带。
许燃看着手里那个沉甸甸的手机,像是捧着什么滚烫的烙铁,手指微微颤抖。他没有拒绝,只是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茫茫大海中,唯一的一根浮木。
“……好。”他哑声应道。
远处,似乎传来了催促的汽车喇叭声,短促而尖锐,像最后的通牒。
周屿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许燃一眼,仿佛要将他的眉眼,他此刻的样子,他全部的存在,都吸入肺腑,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犹豫,大步朝着巷口停着的黑色轿车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孤寂。
他不敢回头。
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步。
许燃站在原地,看着周屿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黑色的轿车缓缓启动,驶离巷口,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最终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再也看不见。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怀里的手机还残留着周屿掌心的温度,那条灰色的围巾上,还萦绕着那令人安心的雪松气息。
阳光依旧明媚,天空依旧湛蓝。
但他的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随着那辆远去的黑色轿车,轰然倒塌,只剩下一片无声的、冰冷的废墟。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许久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无法抑制地,逸散在冬日寒冷的空气里。
最后的时光,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从此以后,人海茫茫,山川阻隔。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只是一条巷子,一个校园,而是整整一个,无法跨越的、名叫“现实”的遥远距离。
那场始于秋日图书馆的短暂交汇,如同两颗流星在浩瀚宇宙中偶然擦肩,迸发出耀眼却短暂的光芒后,终究要沿着各自的轨道,奔向未知的、再无交集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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