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那年没说分手

　　季霏一把推开余城，下巴用力推着双唇撅起，连带着两颊鼓起。他看着余城，呼吸急促。
　　余城不察，被推了个踉跄，愣了一下，抬眼飞速扫了季霏一眼。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垂下头低低笑了起来，肩膀跟着颤动。
　　季霏听到那笑声，想到了程序错乱后动作卡壳的机器。
　　似乎是笑够了，余城仰起头。西边，太阳一寸一寸下沉。光刺进他的眼，他忙闭眼闪过，头也跟着偏了。
　　沉默以余城为圆心，一圈一圈向外荡漾。
　　“呖——”
　　一声鸟啼，震碎沉默，被禁锢空气重回流动。他忽然开口说：“我没和你说过我父亲吧。”
　　他的视线游过身旁的几根乱草，划过连绵的绿坡，停在空空荡荡的半空。
　　“你知道我二爷爷和堂伯公怎么评价他吗？风月无双。呵呵，这样风华的人却在生了我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十岁以前，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直到我无意在爷爷书房翻开一本书，里面夹着一张照片，一位温文儒雅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Q大校门口，对着镜头露出矜贵的笑。”
　　他的视线落回身前的方寸之地，弹出一声气音，“呵。那样的人。”
　　夕阳更亮了些，好似要乘着完全落下之前将自己的光全部射出。
　　“要不是这次过年，京市的二爷爷和堂伯公回来祭祖，我都不知道他竟然是个痴情人。他年轻的时候爱上个，用我爷爷的话说，不合适的人。
　　他们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毫不意外地坠入了爱河。可是他生在余氏，还有个棒打鸳鸯的父亲。他抛弃了那位爱人，转头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
　　很顺利，她有了一个孩子。很遗憾，他有了一个不是爱人的孩子。
　　他不再归家，整日醉酒。直到有一天，突然消失了。”
　　季霏眉头轻蹙，上半身转向余城，视线顺着那个角度落在余城的侧脸，阳光在他的耳后打出一片阴影。他手指微抖着虚张，转瞬又一根根卷至掌心。他微微前倾，又张开那握紧的拳头，覆在余城的手背。
　　余城低头看见两人交叠的手，转过头，嘴角肌肉向上，扯出一抹苦笑，“我以为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谁知道，他竟然死了。”
　　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绕过肺腑，深深吐出。
　　“死在那个他爱的女人的故乡，与她合葬。”
　　他说完最后一句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而我，是那个‘交换’下来的孩子。”
　　余城感受到季霏的手在不断收紧。他起身，揉了揉季霏的发顶。
　　太阳又下了些，缀在不远处的山尖，那光依旧不见削减，刺得余城不敢直视。
　　他往前走了一段，站到了山坡高点。他向下眺望，暮霭浓稠在山谷。一只灰蒙蒙的手正拽着他下坠，雾霭将他包裹，又密又空。
　　“我母亲早早走了；我父亲轻易地丢下我，也走了。我生下来是为了余氏的传承，是为了爷爷的心愿。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早已被安排。”他语气急促，“我连我的喜欢，都......”说到这，他突然哑了，目光钉在季霏身上，又匆匆别过。
　　当余城站在山谷边的那一刻，他浑身发麻。
　　“余城。”季霏在余城身后喊，声音却轻飘飘地停在他身前。
　　“余城！”他找回音量。
　　“余城！”他加重了些。
　　“余城！”他高声喊了起来。
　　余城转过头。
　　“余城！余城！余城！余城！余城！余城！余城！余城！”季霏突然失控地闭眼大喊。
　　余城眉间打了个褶，整个人转过来。他往季霏的方向靠了两步，走着走着，他跑了起来。风呼呼的从耳畔吹过，吹走沾染上的山谷暮霭。
　　夕阳更低了些，火力烧熄了，余城感觉后背铺了一层薄薄的暖。
　　他跑在季霏跟前，低低地说：“我在。”
　　季霏睁开眼，余城的身影染上一层虚晃的光，在视网膜上交叠。
　　他拽住余城的小臂，“你在不在？”
　　“我在。”
　　“你在不在？”
　　“我在！”
　　夕阳辉映，余城觉得自己与季霏相触的地方，暖得快化了。
　　两人忽然都丧失了说话能力，定定地对视。这一刻，风停了，草静了。
　　季霏的心落回原处，又找回了些一开始的恼怒。他揪起余城的袖子，鼓起脸，压低了眉，“你为什么躲着我？”
　　余城避开季霏的视线，没说话。
　　季霏掰过他的身子，视线对准余城的眼睛，“为什么，躲着我？”
　　余城轻叹一声，轻轻用力松下季霏的手，心却跳乱了节奏。
　　“见到你......我会......”他少有的卡壳了，视线绕着群山、夕阳乱转。
　　“会怎么样？”季霏前挪了半步，手不见松反而更紧了，他的气息混着一点点白兰压向余城。余城微微后退，拉开一点呼吸的空隙。
　　季霏见状，眼中翻滚着怒火，脚步跨的更大了。他的胸腔几乎要撞上余城的。
　　余城被那片白兰逼得无处可逃。他虎口卡住季霏的肩，微微后仰将两人的距离定在那里。他屏住呼吸，眼里泛起一条条红血丝，渴望冲破层层封锁，破口而出：“见到你我会心乱，会想忘记一切只停在你的身畔。想闻你的香，想握你的手，想揽你入怀。”
　　季霏愕然抬头，不觉后移了一步，横在两人之间的手臂自然垂落。
　　余城半垂着眼帘，背朝季霏，在心里默数，“1,2,3,4......100。”
　　他闭了闭眼，唇角微微抽动，像笑，又像在嘲讽自己。指尖一松，他走了。
　　季霏被钉在原地，身子微微前倾。
　　余城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看着余城一步一步走远，他咽喉被无形的手扼住。他环顾四周，云低低地压着，草无边无际的拓开，脚底的泥开始下陷。他产生了一种天地间只留他一个人的错觉。
　　夕阳沉到地平线了，一丝冷意爬上他的手臂，他搓了搓手臂，咬紧了后槽牙。突然，他朝着余城离开的方向狂奔。
　　余城垮着的肩突然撞了一下，借着惯性他往前跄了两步。转过身，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撞进怀里。他顿在原地，全身都僵硬了。
　　季霏抵着余城胸口，脑袋轻轻往前怼了两下，余城突然活了过来。他将下巴轻轻靠了上去，轻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季霏埋着脑袋，轻轻点了点头。
　　半个太阳沉入地面。他们站在半轮落日的中间，余晖将他们两裹紧。
　　不知过了多久，余城轻轻推了推季霏，“回去拿行李箱。”
　　季霏点头，慢慢从余城怀里退出。那颗头依旧不肯抬起，耳垂连带着脖子都是一片绯红。
　　余城嘴角越勾越弯。他扫过孤立在山顶的摩托车和漫天霞光，默默地牵起季霏的手，朝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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