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落时分

　　贫民窟的巷道在阳光下扭曲、延伸，光在这里变得吝啬，只在高低错落的铁皮屋顶间投下狭窄而倾斜的光带，将林璟阳和秦淮月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吞没。

　　他们刚刚结束一处探访，在小巷子里一前一后走着，沉默像第三个人，走在他们中间。

　　秦淮月的目光掠过那些蜷缩在门洞阴影里的面孔，试图用职业的冷静将自己包裹。她稍稍落后半步，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向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

　　他似乎对这里的路径很熟悉，总能提前半步避开地上的污水坑，或是侧身让过低矮突兀的晾衣绳。

　　就在她因为这细微的察觉而走神时，他的脚步顿住，向后伸出手臂，拦住了她。
　　“小心。”

　　秦淮月顺势停下，低头，脚边有一滩油腻的污水，她刚刚差点踩进去。

　　“谢谢你。”她轻声说，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因为这过于及时的守护。

　　然而，这份短暂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才拐进一条窄巷，阴影里就晃出几个男人。粗鄙的笑骂声混着劣质的烟草味，如同肮脏的污水，瞬间淹没了这片寂静。

　　他们的目光黏腻地钉在秦淮月身上，像打量一件货品。

　　其中一个人歪歪斜斜地逼近，几乎堵死了去路，肮脏的手带着明显的侵犯意图伸来。

　　“嘿，看看，哪儿来的漂亮鸟儿飞错地方了？迷路了？哥哥们带你玩玩？”

　　另一人嬉笑着，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林璟阳：“啧，这是你男人？看着不像能护住你的样啊。”

　　他们显然将两人误认作了情侣，这份关联非但能形成威慑，反而激起了更恶劣的、想要当着“男友”面挑衅的卑劣快感。

　　秦淮月胃里一紧，但长期身处危险环境的本能让她压住了尖叫。她没有后退，反而在对方手伸手，举起了相机，镜头像一只漆黑的眼睛，冰冷地对准了那几个男人。

　　她声音清洌，带着一种独属于新闻人的威严，用清晰的阿尔扎语厉声道：“退后，我是国际记者。你们的每一个举动，都会被记录下来。不想明天出现在国际新闻里，就立刻让开。”

　　就在她举起相机的同一刹那，林璟阳也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比她的话语更快半步。插入了她与那伙人之间，完全挡在了她的身前，将所有的恶意隔绝在外。

　　随即，他才掀起眼皮，缓缓扫过眼前几张不怀好意的脸，最终钉在为首那人身上：“无论我是什么身份，你动她，不行。”

　　那几个男人显然被这默契的联防震慑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骂骂咧咧却不敢再进。他们或许不怕打架，却怕被拍下来，上新闻。欺软怕硬的本性占了上风。

　　最终，为首的那个啐了口最下流的脏话，悻悻侧身，让开了道路。其他人也跟着让开，但目光仍黏在秦淮月身上。

　　林璟阳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了秦淮月的手腕。
　　“跑。”

　　话音未落，他已带着她向前冲去。
　　秦淮月只觉得手腕一紧，被他牵引着在窄巷里狂奔。脚步声杂乱响着，风声掠过耳畔，盖过身后的叫骂。

　　他一直没有松开手，握得很用力，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在混乱里。

　　他们一路狂奔，跑到一片开阔的空地上才停下，夕阳的金光泼洒下来，有些刺眼。

　　肺里的灼痛和发软的双腿让秦淮月立刻就想往下坐。

　　“先别坐下。”林璟阳的声音带着喘，打断了她，他的手已经先一步扶住了她的胳膊，支撑住她下坠的身体。

　　“刚跑完不能马上坐。”他重复道，呼吸擦过她耳侧，有些急促，“走一走缓一缓。”

　　秦淮月累得说不出话，所有的重量都倚在他托住她的那条手臂上。

　　他稳稳地承接着，陪着她慢慢走了走。

　　他的手掌很烫，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烙在她的皮肤上。周围只剩下他们还未平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终于，他停下脚步：“可以了。”

　　他松开了手，动作却有些迟缓，那滚烫的触感离开时，带起一阵微凉的空气，让她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她抬起头。

　　他也正看着她，眼底有未褪尽的紧张。
　　“没事吧？”他问，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没事。”她轻声答。
　　手腕上，他握过的地方，脉搏还在一下下地跳。
　　-

　　义诊收尾的喧嚣声褪去，只剩下药箱合拢的轻响。

　　夕阳将贫民窟镀上一层悲壮而虚幻的金边，却压不住四周漫起的凉意与不安。

　　医疗队同事收拾完毕，陆续上车。

　　“璟阳，走了。”同事李明宇拍了拍车门。

　　林璟阳正弯腰锁好药箱，闻声抬头，目光极轻地掠向不远处。

　　秦淮月正蹲在义诊结束的老人身前，侧耳倾听。夕阳勾勒她的侧影，风拂起她额角的碎发，像一幅被光浸透的剪影。

　　他收回视线，朝李明宇点头：“你们先回，我有个用药记录落下了，得补完再走。”

　　李明宇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了然一笑，挥挥手，车子载着一身疲惫，颠簸着远离。

　　巨大的寂静笼罩下来，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身后那片正在被暮色吞噬的苦难。

　　秦淮月走近：“是很重要的记录吗？”

　　林璟阳转身面对她：“嗯，要处理一下。”他停顿片刻，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般自然地问道：“不过弄完可能没车了。方不方便搭你的车回去？”

　　理由充分，逻辑严谨，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可不知为何，秦淮月却从那过分平稳的声线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弦音。她忽然意识到，他或许是故意让同事先走的。

　　这个念头让她心口莫名悸动。

　　“好，正好我也要收拾一下。”她点头，没有戳穿，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轻快。

　　她抬眼望了望迅速沉坠的落日，天际那点残存的暖光已然压不住四周蔓延开的青灰色调。

　　“但是得快点了，这里天黑后……”她没说完，但那未尽的意味沉甸甸地悬在两人之间。

　　“谢谢你。”林璟阳的嘴角弯了一下。

　　夜色初降，林璟阳拉开副驾的门，将药箱放在脚边，动作流畅地坐进来。

　　车门关上，将贫民窟渐起的凉风与窥视隔绝在外。

　　引擎启动，车子缓缓驶离这片浸透苦涩的土地。

　　就在快要驶出贫民窟边缘，已经能看到公路上稀疏的车灯时，车灯的光柱扫过路旁的一堆废弃建材，一个身影映入眼帘。

　　秦淮月立刻停下车。
　　是阿米娜。

　　她比白天更狼狈，脸上印着新鲜的掌印，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她抱着双臂，在晚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猫。

　　秦淮月打开车门冲了过去。
　　“阿米娜？”

　　女孩听到声音，受惊般地抬起头，泪水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一见是她，顿时放声大哭。

　　“他……他又打我……喝醉了……我好怕，等他睡着才跑出来……”

　　秦淮月蹲下身，脱下自己的外套紧紧裹着她冰凉颤抖的小身体，怒火与心痛交织，让她一时说不出来话。

　　林璟阳也已下车，快步走来。他蹲在另一边，没有贸然触碰女孩，只是借着车灯的光，快速地检查她脸上的伤。

　　“皮外伤，需要处理，不能把她留在这里。”他对秦淮月说。

　　送回那个家？绝无可能。

　　没有犹豫，她做出了决定。

　　“跟我回家。”她语气坚定，将阿米娜更紧地搂在怀里，“今晚先去我那里。”

　　“好。”林璟阳回应。

　　他帮忙拉开后座车门，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阿米娜扶进车里。

　　回程的路上，车内一片沉寂。阿米娜蜷缩在后座，在极度疲惫和惊吓中昏睡过去，偶尔在梦中惊悸地抽泣一声。

　　秦淮月透过后视镜看着她，心情沉重。林璟阳望着窗外流逝的夜色，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却照不亮人间的所有角落。

　　到了秦淮月的住处，林璟阳帮忙将阿米娜抱到床上，他留下了药膏和口服药，仔细交代了用法和夜间需要注意的体征。

　　一切安置妥当，他站在卧室门口，目光掠过床上那小小的一团，最终落在秦淮月写满担忧的脸上。

　　“今晚注意观察，有事随时打给我。”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手机不静音。”

　　他的存在，稳住了她因冲动收留而有些惶惑的心。

　　“今天，真的谢谢你。”她轻声道。
　　“你做得对。”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却又停下。
　　短暂的沉默后，他回头，看向她。

　　“那我先走了。”他说。

　　“你怎么回去？”
　　“我宿舍离这不远，走路就行。”
　　“好。”秦淮月点头，起身送他。

　　门轻轻合上。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秦淮月走回卧室，看着女孩在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叹了口气。

　　这一日的日落时分，她未能等来宁静的降临，却亲手接下了一份沉重的温柔。

　　而窗外，萨拉曼的夜空深远，星辰初现。有人于归途沉默守护，有人于夜色中获得片刻安宁。

　　在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微小的善意如同星火，固执地亮着，直至长夜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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