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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箭
里外对上了身份,事儿就成了一半。郑婆子没过多停留,疾步往二门方向离开。
院子里暂时恢复了寂静,只有夏蝉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鸣叫。里头的凝儿把包袱皮掀开,一件一件把所有衣服翻看了一遍,时而用指尖捻一捻料子的厚度,时而对着光看看织纹。
她那年轻的、尚存几分稚气的脸上,交替闪过审视、挑剔与满意的神情,最终都化为几声从鼻腔里发出的,轻蔑又得意的“嗤”声。
借着院里的灯和月色,鹿啄也看了看。
她的衣服果然在其中,看来郑婆子在贪赃这件事上做得十分细致,并没叫一件好东西埋没。
全部翻看完,凝儿又把包袱皮重新打好,四下环顾了一圈,才轻手轻脚钻进灶房。
鹿啄一直等着她又出来,合上了灶房门,重新走回廊下后,才准备顺着房檐滑下去。
还是让凝儿陷入昏迷来得比较直接。
她刚得了这么多好衣裳,万一高兴得睡不着,那要等她到什么时候?
可鹿啄这边刚抬起半个身子,就听院里吱呀一声门响,竟是正房的门打开了。打正房里面走出个少年,看着有十六七岁,他从头到脚收拾了一身劲装,不用想也知道,只能是住在这院里的三少爷。
三少爷走到凝儿旁边,凝儿起先没反应过来,看清人以后,一脸“我真是做梦做美了”的样子。但对方似乎没察觉到她有多高
兴,只是小声和她交代了两句,然后就不说话了。
闻言,凝儿显得有些为难,直到后来那三少爷又从怀里掏了几个圆溜溜、硬邦邦、亮闪闪的东西出来递给凝儿,凝儿这才接了,
更欢欣雀跃地奔着一侧配房跑过去,很快就消失在配房的门后头。
坏了。
鹿啄扶住额头。
这三少爷大半夜的不睡觉,穿着一身劲装出来,还把上夜的丫头给赶走了,可不就是要连夜加紧用功练射柳的意思吗?
寻常的丫头婆子,她可以叫他们不约而同的昏迷一下。但放在少爷身上就不一样了。
等明天起来,这少爷发现自己睡在院子里,又想起自己可是出来练功的,并不是有意喜欢睡地上,一定就会起疑。他起了疑心,再联想到自己昨天是在晚上昏迷,必定觉得家里趁夜进了歹人,不把高府翻个底朝天才怪。
上上下下有人查人,还有人点物,行事起来可就很不方便了。
鹿啄无声长叹。
如此,只有等这少爷练累了,再下去把衣服拿回来。
习武之事,是有天资的,此人天资尚可,但似乎只会一味蛮练,作践了自己的天资,故而从他的吐纳步伐之中可以看出,练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无甚收获而放弃。
对房上之人思量一无所知的三少爷高克正,从柳树旁拾起了自己的弓箭。
他是杨怀薇的儿子,在所有子女中行六,下头只还有一个小妹妹高云英。比起姐姐妹妹们,他没有充作联姻棋子的用处(只是高家如此),与两个哥哥相比,他的母家又普通。教习上,两个哥哥一个天才,一个得了父亲的恩荫,能到国子监去读书,只剩下他,高不成,低不就。
以高克正的天资,一味苦读的话,就是读到猴年马月,也别想出仕。
可若是走了武举这条路,到行伍中挣个前程,却是值得一试。
因着主母殷氏娘家威节侯一门起家时有从龙之功,虽然一代不如一代,但直到上一任老威节侯时,还在军中任职,就算是现在,也有些受过殷家恩惠的将士。走武举这条路,对高克正来说,确实比文试要坦荡多了。
尤其是殷氏始终没有儿子。
她为了自己的将来计,总要依靠一个庶子。
厚了这个就薄了那个,只能选一个。
投靠陆从漪生的那两个,就意味着后半生陆从漪也要压在她脑袋上过。
两相比较,高克正在不声不响的时候,就已经占了许多先机。
这样一来,殷氏未必就不会走娘家的路子帮他。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窍,自然不是高克正自己能想透的。全赖他那位素来精明、深谙宅院生存之道的亲姐高容英,为他一步步剖析、谋划。
姐姐给他的安排是,读书只需做个样子,掩人耳目即可,真正的重心,要放在武艺的锤炼上。务必寻无人之时,勤加练习,唯有
练就一身过硬的本事,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高克正深吸一口夜间的凉气,摆开架势,左手持弓,右手搭箭,缓缓拉开了弓弦。
他首先练习的是射艺。院子里空间有限,跑不开马,而且他的准头也确实欠佳,因此他每日的功课,都是先练习削砍柳枝,再练
习射击特定的柳叶,以此来同时锻炼臂力和眼力。
他自觉安排的不错,但落在鹿啄眼里,又是另一番样子了。
眼睁睁看着他把一张弓拉得半满,箭簇飞出去以后就像让人踹了一脚似的,不仅飞得不远,还很快向前扑倒下去,连柳树的皮毛都未伤分毫。
若是知难而退,也算是有头脑。偏这少爷的头脑平衡了他在习武之事上仅存的那一点天资优势。一味地肯下功夫,一箭不中就再补一箭,直到射空了箭袋,再自己去把箭一支支捡回来,放回箭袋里,继续练。
不知不觉,就练到了三更天。
看来射不中他是不会去睡了。
鹿啄又是长叹一声。
叹罢,她从身旁摸了一片瓦下来,双手持瓦片,右手拇指食指一用力,就掰下一小块儿碎瓦。如此这般,鹿啄接连把整个瓦都掰成碎块,捏在手里。
盯着高克正拉弓出手的一瞬间,鹿啄的右手也动了。她指尖轻弹,一枚小小的碎瓦块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痕迹,精准
无比地追上了那支软绵绵飞行的箭矢的尾部。
瓦块与箭杆尾部碰撞发出微响,紧接着,那支原本即将下坠的箭矢,像是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去势陡然加快了几分,划出一道略显生硬但终究是向上的弧线。
“噗嗤”
箭中柳叶。
高克正揉了揉眼睛。
“运气?”
他嘀咕道。
随即像是要验证自己的猜测一样,高克正再次手搭弓弦,瞄准了另一片柳叶,弓开如满月,箭去似……鹌鹑。
好在又一块碎瓦无声飞来,那箭矢歪歪扭扭地命中了目标。
高克正大喜。天黑,灯不亮,他没看清自己箭矢诡异的飞行角度,只觉得是终于摸出些门道了,反复品味着自己刚才的力度与动作,接连又放了几箭,每一箭都射中了他所瞄着的柳叶。
房顶上,鹿啄甩了甩手腕子,隔空对着浑然不觉的高克正,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还来吗?”
那肯定是要来的。
高克正又清空了三次箭袋,一会儿射叶子,一会儿射柳枝,如入无人之境,练得心潮澎湃,后头几箭,他甚至想拿些花样,又是
反手开弓,又是拿脚拉弦,竟然频频都中,他不由得放下弓箭,呆立在原地。
见他不动,鹿啄一愣。
自觉做得有些过了,刚刚用脚拉弓的时候不该给他中。
可此时却忽听见下面高克正说道:
“哦!神乎其技!再接再厉!”
……怎会如此?
要不是他隔着柳树之间有一个碎石小潭的造景,那些落在地上的碎瓦片早就露馅了!
他差得根本没救,竟然还沾沾自喜!
可已经做到这份上了,如若现在收手,他必定觉得奇异,说不定就会反复尝试找回手感,届时又不知要等到何时。鹿啄只有赌他爽过后会回去老实睡觉。
这一赌,就是一夜。
鸡叫五更,鹿啄愤而收手,准备回去。
亏了三少爷练习的时候并不怎么老实,鹿啄就也没只待在一个地方不动,这才没落个手麻脚麻,活动起来还是很轻快。她重新排列了一下自己所在位置的瓦片,尽量掩住缺了的地方,又吹掉手上的灰。
临走前,她下意识又看了一眼院中。
离了她暗中帮助的三少爷果然连着几箭没中,但没想到他并不气馁,只是站在那里,看了看脱靶的箭矢,又看了看手中的弓,随即竟颇有些“潇洒”地将弓箭往柳树下一放,很轻松地叹了一声:
“累了,已失了巅峰时的状态,明日再练。”
……鹿啄的瓦片就该直接砸他脑门上。
现在下去拿衣服是绝无可能了。
配房那边已经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起床动静,丫鬟和小厮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院子里很快便会人声嘈杂。
看来,只有等到下午再寻机会了。
她还记得郑婆子说过,午后,大少爷和二少爷会来检查这孽障的功课。到时候,凝儿必定会按照吩咐,偷偷将那个惹眼的包袱送
出拱辰轩。她只需在凝儿出门之前,让她“顺利”地昏睡过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包袱即可。
反正藏凝儿的地方她都已经提前看好,中途不需要再来。
盘算好这些,鹿啄踏着一路过来的房顶,奔杂役房而去。
天亮了,她得去点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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