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为何这样

　　太后寿辰将至，虽非整寿，不预备大操大办，但宫中的喜庆氛围已然悄然弥漫。各处宫苑加紧清扫布置，御花园里新移栽了应景的牡丹，尚衣局也忙忙碌碌，为各宫主子赶制新衣。

　　这日晚间，皇帝在宫中设了家宴，一是为太后暖寿，二是庆贺前些时日边关传来的一桩不大不小的捷报。宴席设在临华殿，虽说是家宴，但与宴的宗亲、近臣及家眷也不少，灯火通明，丝竹悦耳，自有一番热闹。

　　黛明月随着太后的仪仗前往。她今日穿了一身新制的浅樱色宫装，衣料是江南新贡的软烟罗，行动间泛着流水般的光泽，袖口和裙摆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清雅又不失贵气。发间簪了一支赤金点翠蝴蝶步摇，并几朵小而莹润的珍珠珠花，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眉眼如画。

　　步入临华殿，暖香扑面，笑语喧阗。帝后已端坐御案之后，太后居左首尊位。黛明月上前一一见礼，皇帝笑着让她起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温和道：“明月今日这身打扮好，鲜亮又不失端庄，很有几分你母亲当年的风采。”

　　提到早逝的安亲王妃，皇帝语气里带着些微感慨。黛明月心中微酸，垂眸谢恩，被宫人引至太后下首不远的位置坐下。她的席位斜对着殿门，抬眼便能望见进出的身影。

　　宴席渐开，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间，气氛融洽。黛明月安静地用着面前几样清淡的菜肴，偶尔回应身旁某位郡主的搭话，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席间的谈笑。

　　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掠过殿门方向。

　　他还没来。

　　武安侯陆霆已携侯夫人柳氏入席，正向帝后及太后敬酒。陆琢却不见踪影。

　　直到宴席过半，殿外才传来清晰的通传声：“武安侯世子到——”

　　殿内谈笑声略微低了些许，许多目光投向了门口。

　　陆琢踏着殿内明亮的灯光走了进来。他换下了平日惯常穿的深色常服，着一身墨蓝色织金云纹锦袍，玉带束腰，更显身姿挺拔，气质清贵冷峻。他向御座方向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清晰：“臣来迟，请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恕罪。”

　　皇帝显然心情不错，摆手笑道：“无妨，知道你刚从兵部衙门过来。入席吧。”

　　“谢陛下。”陆琢这才直起身，目光在殿内一扫，掠过黛明月所在的方向时，几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即走向武安侯府的席位，在父母下首坐下。

　　他的到来，似乎让殿内某些角落的私语声更密集了些。黛明月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在她与陆琢之间隐晦地逡巡。她端起面前的甜白釉酒盏，借着抿一口温甜果酿的动作，掩去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宴至酣处，有擅乐的宗室子弟主动献艺，或抚琴，或吹箫，博得阵阵喝彩。皇帝兴致高昂，连连赐酒。

　　轮到承恩公府席次时，赵霖站了起来，朗声道：“陛下，太后娘娘，今日佳宴，臣愿舞剑助兴，以贺太后凤体康健，边关安宁。”

　　皇帝抚掌：“好！早听闻承恩公世子剑术颇有造诣，今日便让朕与诸位爱卿一观。”

　　赵霖得了许可，精神一振，特意换了身利落的箭袖武服，持剑走到殿中空地。他功底确实不错，一套剑法舞得虎虎生风，姿态矫健，引来不少叫好声。舞到兴起处，他目光灼灼，竟似有似无地瞟向黛明月的方向，剑势也愈发张扬，带着明显的表现意味。

　　黛明月微微蹙眉，移开了视线。

　　一曲终了，赵霖收剑而立，额角见汗，气息微促，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向御座行礼。

　　皇帝点头嘉许了几句，赐酒一杯。赵霖谢恩饮尽，退回席位前，又朝黛明月那边望了一眼，见她垂眸不语，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很快又被周围的恭维声淹没。

　　这时，席间一位素来与武安侯府不甚和睦的宗室老王爷，捋着胡须，似笑非笑地开口：“赵世子少年英气，剑舞得精彩。不过老夫记得，武安侯世子当年在御前校阅时，一手剑术可是得了先帝亲口夸赞的，不知今日可否也让吾等再开开眼？”

　　这话带着几分挤兑和看热闹的意味。谁不知道陆琢性子冷，不喜这等抛头露面、娱人耳目之事。且他刚入席不久，官袍未换，显然并无准备。

　　殿内安静了一瞬，许多目光投向了陆琢。

　　陆琢神色未变，放下手中银箸，起身离席，向御座拱手，声音平淡：“陛下，臣今日刚从衙门过来，未携佩剑，且身着官袍，恐不便舞剑惊扰圣驾。扫了诸位雅兴，是臣之过。”

　　他拒绝得干脆，理由也充分。那老王爷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皇帝也笑道：“无妨，今日家宴，随意些好。琢儿入座吧。”

　　陆琢谢恩，却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转向侍立在侧的内侍总管，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内侍总管微微一怔，随即躬身领命，快步离去。

　　不多时，那内侍总管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手中各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一个托盘上放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盏热气袅袅的甜羹，另一个托盘上则是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和一壶热水。

　　内侍总管径自走到黛明月的席案旁，躬身笑道：“郡主，陛下见您宴席间多用清淡，特命御膳房做了这盏冰糖雪梨燕窝羹，最是润肺安神。还有这新贡的庐山云雾，陛下说郡主或许喜欢清茶，可解宴席之腻。”

　　黛明月愣住，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御座。皇帝正与皇后说话，并未看向这边。她心中疑惑，但内侍总管亲自送来，言辞凿凿是陛下所赐，她只能起身，朝着御座方向敛衽一礼：“明月谢陛下赏赐。”

　　“郡主请慢用。”内侍总管笑着，亲自将甜羹和茶具在她案上摆好，才带着人退下。

　　那盏冰糖雪梨燕窝羹炖得晶莹剔透，清甜的香气飘散开来。而那套白瓷茶具胎薄釉润，显然并非宴席通用之物。

　　黛明月重新坐下，看着面前多出来的羹盏与茶具，心中疑窦丛生。陛下虽疼爱她，但这般细致……似乎并不像皇帝舅舅平日风格。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武安侯府的席位。

　　陆琢已经坐了回去，正执壶为武安侯斟酒，侧脸平静无波，仿佛殿中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然而，黛明月却清晰地记得，方才内侍总管离去前，是先到了他身边，听他低语后才转身去的御膳房方向。

　　殿内烛火通明，映着他墨蓝色锦袍上隐隐流转的金色云纹。他端坐在那里，与周遭的喧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唯有那盏悄然出现在她案头的、恰到好处的甜羹，和那套素雅的白瓷茶具，无声地昭示着某种沉默的关注。

　　黛明月拿起小巧的白瓷调羹，舀了一勺温热的燕窝羹送入口中。清甜滋润，熨帖着脾胃。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殿中的歌舞又起，觥筹继续交错。

　　无人知晓，这浮华热闹的宫廷夜宴之下，一丝细微而确定的暖流，正悄然汇入谁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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