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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诚
林知礼追出教学楼,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操场上军训的方队已经解散,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往宿舍楼方向走,他急切地四下张望,却没看到那个熟悉又倔强的身影。
一种熟悉的恐惧感包裹住了他。
三年前,他就是这样被迫从周倾言的世界里消失的。
他不能重蹈覆辙。绝对不能。
他了解周倾言,那人看似冲动,实则心思细腻,受了伤只会找个角落独自舔舐,绝不会在人多的地方暴露脆弱。
林知礼略一思索,便朝着学校那片小花园跑去。
果然,在一条隐藏在灌木丛后的石凳上,他看到了那个蜷缩起来的身影。
周倾言背对着他,肩膀在夜风中微微瑟缩,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林知礼的心猛地一抽,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低声唤道:“倾言。”
周倾言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
林知礼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一个审判。
夜虫在草丛间低鸣,远处宿舍楼的灯火和隐约的喧闹,更衬得此处的寂静格外沉重。
过了许久,久到林知礼以为周倾言不会理他了,才听到一声带着鼻音的低吼,“滚。”
这声音里没有了之前在厕所里的歇斯底里,只剩下了疲惫和一种试图武装自己的脆弱。
林知礼没有离开,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在石凳的另一端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我不会滚的,”林知礼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平静,“三年前我‘滚’了一次,代价是失去你三年。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周倾言猛地转过头,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但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剐着林知礼:“少他妈在这儿说漂亮话!林知礼,你除了会装可怜会卖惨,你还会什么?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好像全世界就你最委屈!”
“我不委屈。”林知礼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坦诚得让周倾言有些无所适从,“我只是很后悔。后悔当时不够勇敢,后悔用了最愚蠢的方式来处理问题。但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委屈,因为所有的选择,都是我做的。伤害了你,是事实。”
他的坦承让周倾言积蓄在胸口的满腔怒火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一时语塞,只能愤愤地转回头,盯着地面上一块模糊的石头影子。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给我‘治疗’的吗?”林知礼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宁静,又仿佛那段记忆本身就如同易碎的琉璃。
周倾言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没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倾听。
“他们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那个医生给我看了很多图片,记录我的反应。他们没收了我的手机和我所有的书本,只留下课本。他们每天检查我的日记,看我有没有写不该写的东西。”林知礼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姑姑和姑父轮流‘陪’着我,我上学放学,他们都跟着,像看守犯人一样跟着我。我的房间不能锁门,也没有任何可以独自外出的时间。倾言,那不是家,那是监狱。”
周倾言依旧沉默着,但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开了些。
“我试过逃跑。”林知礼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攒了半个月的早餐钱,买了一张最早班的汽车票。”
“那天早上天没亮,我从姑姑家二楼的窗户爬出去,摔下来的时候扭伤了脚踝…很疼,但我顾不上,我一瘸一拐地跑到车站。我以为我马上就能回来了,马上就能见到你,跟你解释一切…”
他的声音哽住了,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可是,他们在车站找到了我。我姑姑…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下来抱着我的腿哭,说我病了,说我不懂事,求我回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周倾言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无法想象,那个曾经骄傲优秀的林知礼,是如何度过那样屈辱又绝望的时刻。
“从那以后,我看明白了。硬碰硬,我永远也回不来。”林知礼的声音低沉下去,“我只能‘好’起来。我开始变得‘正常’,不再提起你,不再写任何可能暴露心思的文字,拼命学习,考到年级第一……”
“我像个最优秀的演员,演绎他们想要看到的儿子和侄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所有的努力,目标只有一个。拿到高中的选择权,回到有你的地方。”
“填报志愿那天,是我三年来第一次反抗。我当着他们的面,只填了这一所学校。我爸把志愿表摔在我脸上,说如果我敢来这里,就打断我的腿。”
林知礼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说,那你就打吧,打完了我爬也要爬回去。大概是我吓到他们了,也可能是他们觉得三年过去,我已经‘病愈’,又或者…是他们终于累了。最后,他们妥协了。”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林知礼的故事讲完了,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悲伤。
周倾言所有的恨意,在这血淋淋的真相面前,显得有些无处着落。
他恨了三年,怨了三年,恨的是对方的抛弃和沉默,却从未想过,这沉默之下,是如此的痛苦和屈辱。
“所以……”周倾言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就宁可让我恨你,也不肯……想办法递一句话给我?”
“我怕。”林知礼回答得很快,很轻,却无比沉重。
“倾言,我怕任何一丝联系,都会让我之前的忍耐功亏一篑,让我永远失去回来的机会。我更怕…我联系了你,如果被他们发现,他们会不会用更极端的手段来分开我们?会不会…伤害到你?我不敢赌。”
他转过头,深深地望着周倾言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的侧影:“我知道这样很自私,我选择了对自己伤害最小的路,却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你。所以,我不敢求你的原谅。”
“我只希望…你能知道,你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很好,好到让我觉得这三年所有的隐忍和伪装都是值得的。”
“被我放弃,不是你的错,是我…是当时的我,太弱小,太无能。”
周倾言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滑落。
他飞快地用手背擦掉,却越擦越多。
那些积压了三年的委屈,孤独和自我怀疑,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不是原谅了林知礼,而是突然发现,他们两个人,都是那场风暴里的受害者,被时代的偏见和恐惧的家庭撕扯得遍体鳞伤。
“谁…谁需要你觉得值得!”周倾言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还要强撑着骄傲,“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林知礼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酸楚和柔软的暖流。
他知道,周倾言的防线,已经开始松动了。
“嗯,是我自作多情。”林知礼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周倾言瞪着他,没有接。
林知礼的手就那么固执地伸着。
半晌,周倾言才一把夺过纸巾,胡乱地在脸上擦着,嘴里嘟囔着:“你烦死了!”
等他稍微平静下来,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那个…”周倾言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你刚才在厕所里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知礼愣了一下:“哪句?”
“就是…就是…”周倾言有些恼羞成怒,耳根在夜色里悄悄红了,“你说你回来的唯一理由…那句!”
他说完,立刻梗着脖子补充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别多想!”
林知礼看着他这副别扭的样子,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真实的笑意。
他认真地看着周倾言,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说,我回来的唯一理由,就是你,周倾言。”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太过坦诚,里面蕴含的情感深沉得像夜海,几乎要将周倾言溺毙其中。
周倾言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脸颊发烫,他慌乱地移开视线,嘴上却还不肯服软:“哦。所以呢?现在你回来了,也见到我了,然后呢?”
他故意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兑现你的承诺?做普通朋友?林知礼,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到过去那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吗?”
“回不去了。”林知礼轻声说。
周倾言的心猛地一沉。
但林知礼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我也不想回去。”林知礼的声音坚定而温柔,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最郑重的誓言,“倾言,这三年,我也想明白了,我不想只做你的朋友。”
周倾言猛地转头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的慌乱。
“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林知礼迎着他的目光,不再有任何闪躲和畏惧。
“三年前,我们写的那些信,那些超过朋友界限的话…都是我的真心。现在,依然是。或许比那时候,更多,更深。”
他顿了顿,给了周倾言消化的时间,然后才继续缓缓说道:“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冒昧。我不要求你现在就回应我什么,更不奢望我们能立刻像以前一样。”
“我只想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重新站在你身边的机会。不是作为发小,也不是作为普通同学,而是作为…一个想要追求你,想要弥补过去,想要参与你未来的人。”
这番直白而深情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周倾言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设想过无数种两人重逢后的场景,争吵,决裂或者是冷漠的相对,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告白。
过去的伤害是真实的,林知礼的苦衷也是真实的,而此刻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意和决心,更是真实得灼人。
周倾言觉得自己脑子一团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反驳的话来维持自己那点可怜的骄傲和防线,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这样沉重的真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色厉内荏地吼道:“林知礼!你…你少得寸进尺!谁要你追求!你以为你是谁啊!”
看着他通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林知礼知道,他听进去了,而且并非无动于衷。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嗯,我知道我很过分。你可以慢慢考虑,多久都可以。我会一直等。”
三年他都等了,还有什么是他等不了的?
他的态度太过包容,太过耐心,反而让周倾言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猛地站起身,有些慌乱地说:“不理你了!我…我先回宿舍了!”
“我和你一起。”林知礼也立刻站起来。
“不用!我要一个人回去!”周倾言想也不想地拒绝。
“很晚了,这边路黑。”林知礼的语气不容置疑,已经自然地走到了他身侧。
周倾言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闷头往前走。
林知礼安静地跟在他身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让他感到压迫,又明确地传递着陪伴的信号。
两人沉默地走在通往宿舍楼的小路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气氛有些尴尬,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暧昧。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隔着三年的时光和伤痛,需要重新寻找相处的节奏。
到自己宿舍门口时,周倾言突然停下脚步,依旧没有看林知礼,声音硬邦邦地抛出一句:“那什么…你脚踝…好全了吗?”
林知礼怔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全身。
周倾言还是在意的,哪怕嘴上说得再狠,他心里还是在意自己曾经受过的伤。
这笨拙的隐晦的关心,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让林知礼感动。
“早就好了。”他柔声回答,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不碍事。”
“哦。”周倾言应了一声,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推开宿舍门窜了进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林知礼没有再跟进去,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门后,嘴角的笑容久久没有散去。
虽然周倾言的心结没有完全解开,但至少,他们打破了那层屏障,让真相和心意都见到了光。
他知道,他那颗流浪了三年的心,终于找到了回归的航向。
而这一次,无论遇到任何风浪,他都绝不会再放手。
绝不会,放开周倾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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