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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意
养心殿。
殿内光线稍暗,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皇帝端坐于上,年约四五十,面容略显疲惫,眼神却带着帝王的审视,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人心深处。
他身侧坐着一位宫装美人,容貌明艳,眉眼间却笼着一丝轻愁。
“谢爱卿,朕今日下旨,本是召谢承舟入宫,询问《庆安妖典》进展。朕记得,谢家世代为此心血,不可中断。如今府中事宜,是由你暂代?”皇帝问道。
谢垣躬身应答,言辞沉稳,听不出一丝波澜:“回陛下,臣才疏学浅,不及兄长万一,然《庆安妖典》关乎社稷,臣必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负皇恩与家族使命。目前所有卷宗整理、史料核查,均已接手,并无滞碍。”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黎茉,那目光带着审视:“这位便是谢承舟的新妇黎氏?抬起头来。”
黎茉依言缓缓抬头,妆容清淡,力求看起来温婉无害。
“民女黎茉,参见陛下。”她的声音清亮柔顺,带着恰到好处的敬畏。
皇帝眼中果然掠过一丝惊艳,语气缓和了些许:“果然是个标致的人儿。”
这时,那宫装美人柔婉开口:“陛下,谢家精研妖族事务,见识广博。臣妾近来总觉宫中似有不妥,夜间偶闻异响,殿外似有阴影掠过,扰得心神不宁。御前侍卫查探多次,皆无所获。不知……是否与那些精怪之事有关?想着谢家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黎茉心中一动。
原来这位是丽妃。
她此刻提出宫中异动,是真的心神不宁,还是另有目的?是想借谢家之手探查什么,还是想试探谢家虚实?
皇帝闻言,看向谢垣:“哦?竟有此事?谢垣,你既接手《妖典》,对此有何看法?”
谢垣神色不变,从容应答,依旧是那副沉稳可靠的姿态:“陛下,丽妃娘娘,妖族种类繁多,习性各异。有些小妖性喜阴晦,或会靠近人气鼎盛之处,但多数并无恶意,或许只是被宫中灯火或特殊气息吸引。娘娘所述情形,需具体勘查方能确定。若娘娘准许,臣可前往娘娘宫中稍作查看,或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皇帝颔首,显然对谢垣稳妥的回答颇为满意:“既如此,你便随内侍去丽妃宫中查看一二。”
黎茉面色一怔,飞快地瞥了谢垣一眼。
那我呢?
她要一个人留在这儿面对皇帝?还是说……
谢垣神色平静,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给她一个,只躬身道:“臣遵旨。”
一名宫女上前,对黎茉说道:“谢少夫人,请随奴婢来。”
黎茉无法,只得跟着宫女走向偏殿,心中疑窦更深,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谢垣就这么把她丢在这里了?
而丽妃偏偏这时候提出查看宫室……是巧合吗?
偏殿布置清雅,熏香淡淡,是安神的檀香。
宫女奉上茶点后,便垂手侍立在门外,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剪影。
黎茉坐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腕间的猫形玉石。
不能慌。
她端起茶杯,借喝茶的动作,眼波流转,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这偏殿陈设简单,除了桌椅和几件摆设,并无特别。窗户是支摘窗,此刻半掩着,能看到外面一角宫墙。
不行,不能干等着。
她放下茶杯,对着门外的宫女柔声道:“这位姐姐,我坐得有些气闷,心口发慌,可否开半扇窗透透气?”
宫女应声而入,低眉顺眼,为她推开临窗的支摘窗。
窗外是一小片精心打理的花圃,几株晚开的玉兰点缀其间,更远处是朱红色的宫墙和连绵的殿宇飞檐。
就在宫女推开窗的瞬间,黎茉腕间的玉石忽然亮了一下。
很轻微,转瞬即逝,像是错觉。
黎茉面上神情不变,依旧是那副因“气闷”而微蹙着眉的柔弱样子,目光却状似无意地、迅速扫过窗外。
是错觉吗?还是……刚才那一瞬间,有什么带着谢承舟气息的东西,或者与谢承舟失踪相关的人或物,恰好经过?
她正想找个更合理的借口支开宫女,殿外却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面生的、衣着更体面些的大宫女走了进来。
那人对着她福了一礼,语气恭敬:“黎姑娘,丽妃娘娘惦记您独自在此烦闷,特让奴婢来请。晋平公主近日心情郁郁,娘娘想着您与公主年岁相仿,或能说上几句话,排解一二。还请夫人移步紫泉宫。”
黎茉站起身,柔柔道:“娘娘厚爱,民女感激不尽。只是……民女身份低微,只怕言语无状,冲撞了公主殿下。”
“姑娘过谦了,请随奴婢来。”大宫女笑容得体,转身引路。
黎茉快步跟上,心中却惦记着那个消失的禁军身影。
穿过几道回廊,越走越僻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药香。
引路的大宫女在一处月亮门前停下:“谢夫人,公主殿下不喜人多,常在园内水榭独处,您自行过去便可,奴婢在此等候。”
黎茉道了谢,独自走入月亮门内。
门后是一处小巧精致的园林,假山玲珑,曲径通幽,一池春水碧绿,岸边老槐枝桠横斜。
她沿着鹅卵石小径往前走,目光四处搜寻公主的身影。
突然,前方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以及一声压抑的、带着惊慌的低呼。
黎茉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假山顶上,一个穿着浅碧色长裙、身形纤细的少女,正试图从一块陡峭的岩石上下来。
她的裙摆被一根突出的树枝勾住了,整个人摇摇欲坠,脸色苍白,眼看就要摔下来。
黎茉来不及多想,足尖一点,身体轻盈地掠了过去,在那少女即将坠地的瞬间,稳稳地伸出双臂——
“你……你是何人?”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妩媚中带着关切和一丝讶异的眼眸。
抱着她的女子容貌极盛,是她从未见过的明媚鲜妍。
“民女黎茉,谢家新妇。”黎茉答道,手上力道轻柔地将她扶稳。
晋平公主愣住,随即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谢家……我见过谢大公子,他是个很好的人。”
黎茉退后一步,微微歪头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公主怎么爬到那上面去了?多危险啊。若是摔着了,陛下和丽妃娘娘该多心疼。”
晋平公主回过神来,脸颊泛起薄红,眼神躲闪:“我……我只是想看看外面。”
“外面?”黎茉挑眉,目光扫过那高高的宫墙,“公主想去哪里?”
“我……”晋平公主咬了咬唇,声音更小了,“我就是想站得高一点,看看宫墙外面是什么样子。嬷嬷说,宫里的女子不能总想着外面,可我就是……就是想看看。”
黎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微微一动。
这公主,倒不像装出来的忧郁,而是真的被这深宫禁锢得快要窒息了。
她想起自己在孤儿院时,也曾无数次趴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渴望外面的世界,渴望自由。
一种同病相怜的微妙情绪悄然滋生。
黎茉微微弯腰,冲她笑了笑,声音温柔:“外面守卫森严,公主这样是出不去的。而且……你看,你裙子都被勾破了,头发也乱了,这样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晋平公主被她的话吸引,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勾破的裙角,又伸手摸了摸有些散乱的发髻,眼圈更红了,泫然欲泣:“我……我只是想看看。”
“公主若觉得闷,民女陪您说说话可好?”黎茉问道。
“不过呢,光是说话多没意思,民女家乡有个小游戏,叫‘跳房子’,公主想不想玩?”
晋平公主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容晃了眼,愣愣地问:“跳……跳房子?那是什么?”
“就是一种在地上画格子,然后单脚跳来跳去的游戏。”黎茉眨眨眼,“简单又有趣,还能活动筋骨,总比一个人闷着强。”
晋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又有些犹豫:“可是……这里没有格子。”
“没有可以画呀。”黎茉直起身,环顾四周。
她本想去草地上划出来,但手摸到袖中谢母给的匕首时,又停住了。
用匕首会吓到公主吧?
她目光扫到水榭旁一棵老槐树下散落的枯枝,眼睛一亮。
她走到槐树下,弯腰掰了一小截粗细合适的树枝。
阳光透过槐树浓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几朵迟开的槐花随风飘落,有一朵正好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
晋平公主偷偷打量着黎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明明说着柔顺的话,眼神里却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洒脱劲儿。
而且……她刚才接住自己的样子,好厉害……那动作又快又稳,完全不像寻常闺秀。
黎茉蹲在地上,用树枝认真地在平整的泥土地上画着格子。
她先画了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然后分成八个小格,在最上面画了个半圆当作“天”。她小时候在孤儿院,最喜欢玩这个。
别的孩子有家长来领养时,她就一个人在地上画格子,跳来跳去,假装自己也能跳到很高很远的地方。
那时候,她总想着,要是能跳出去就好了。跳出院墙,跳到有家的地方。
她画完最后一笔,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回头看向晋平公主,笑容明媚:“画好啦。公主你看,这是最简单的样式。从第一格开始,单脚跳,遇到并排的两格就双脚分开各踩一格,跳到‘天’那里可以转身再跳回来。不能踩线,不能换脚,否则就算输。”
晋平公主好奇地看着地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格子,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就这样……跳来跳去?”
“对呀,试试看?”黎茉走到公主身边,拉起她的手,“来,我教你。”
晋平公主犹豫了一下,还是任由她拉着走到起点。
起初少女还有些拘谨,跳得小心翼翼,几次踩线后便懊恼地跺脚。
她们还聊了很多。公主说起宫里的规矩繁琐,嬷嬷管得严,除了年节,难得见到父皇几次;说起御花园哪处的花开得最好,但看久了也觉得都一样;说起她养的一只白毛狮子猫,前几日不知跑去了哪里,找了好久。
黎茉便顺着她的话,讲些宫外听来的趣闻,市井的热闹,不同季节街巷的模样,偶尔掺杂一两句自己在“家乡”的琐事。
正说得投机时,黎茉耳后发鬓的红线上挂着的金铃忽然响了。
叮铃——
清脆的铃声在安静的水榭里格外突兀。
她心头一跳,回过头,只见谢垣不知何时站在水榭入口处。
阳光将他一半的脸照得清晰,另一半隐在廊柱的阴影里。
他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看到她教公主跳房子?看到她笑得那么……真实?
黎茉连忙拂了拂裙摆上的灰尘,对着谢垣露出一抹笑:“谢二公子回来了?丽妃娘娘宫中可还安好?”
闻言,谢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冷意:“劳嫂嫂挂心,一切安好。看来嫂嫂与公主殿下相处甚欢?”
晋平公主似乎有些怕谢垣,见他来了,连忙往后缩了缩,小声对黎茉说:“黎姐姐,我……我让人给你拿些我常用的安神香来,是母妃送的,点了能睡得安稳些。”说完,也不等黎茉回应,便匆匆离开了。
水榭里只剩下黎茉和谢垣两人。
黎茉暗暗叹了口气,这阴湿男鬼,怕是又醋了。
她主动走过去,仰头看他,声音轻柔:“晋平公主心思单纯,很可爱。我见她郁郁寡欢,便想着陪她说说话,解解闷。谢二公子你……莫非是吃醋了?”
她说着,又靠近了一点,几乎要贴到他胸前。
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檀香味,混合着一丝极淡的、陌生的熏香。
谢垣垂下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阳光下,她鼻尖渗出细微汗珠,眼眸因为方才的欢笑还残留着些许亮色,比平日里刻意装出的温顺模样生动得多。
他忽然伸手,握住了黎茉的手腕。
“吃醋?”谢垣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低低的,拖长了尾音,“是醋你能让她笑得那么开心?还是醋你……握着她的手,教她跳那些粗陋的格子时,挨得那样近?”他如数家珍般低语,目光锁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嫂嫂对她,倒是很有耐心。比对我要耐心得多。”
黎茉的笑意瞬间僵在唇角,后背莫名窜起一股寒意。
“丽妃宫里的异响,是只误入的夜枭,已经处理了。”谢垣忽然转了话题,冲她淡淡一笑,“不过,我在她宫中,闻到了一股很淡的妖气。不是那只夜枭的。”
“妖气?”黎茉立刻被吸引了注意,也暂时压下了手腕处传来的异样感,“丽妃宫里怎么会有妖气?她会不会有危险?”
谢垣没有直接回答。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但那冰凉的触感并未远离,反而顺势向上,精准地抚上她耳后那枚小小的金铃。
叮铃——
铃声响得突兀。
“嫂嫂不是说,只信我?”少年缓缓眯起眼,那双眼眸黑得不见底,语速慢得拖沓,“所以,接下来无论在宫中发生什么,嫂嫂都要记得这句话。只信我,只跟着我,只看着我。”
他的指尖从金铃滑到她脸颊,轻轻刮过,停留得有些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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