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尘难渡仙

　　白雪纷纷，像是一场剧烈的送行仪式。

　　燕舟双眼肿得不成样子，他还是无法接受兄长的死亡，失了心智，呆愣半响，一动不动。

　　应来仙看过去，他却突然抬头。

　　那目光中有伤心、悲戚、无助。

　　一如当年的自己。
　　应来仙这样想着，他开口：“燕——”

　　燕舟一言不发，转身上了马车。

　　应来仙心头一颤，他知道，燕舟回不去了。

　　几人将棺椁运上马车，谈从也仰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秋季快过了。

　　“一路多加小心。”应来仙从陈闻手中取过大氅，细心替他披上，“他此刻情绪不稳，只能摆脱你多照看了。”

　　谈从也抓着他冰冷的手贴在脸上，“嗯，你放心，今日药可喝下了？”

　　陈闻接道：“才熬了去，一会就能喝。”

　　“不能忘了。”谈从也虔诚地吻着应来仙眉眼，“这一来一去好些日子。”

　　“我会想你的。”雪花飘落，额间发丝都是，应来仙替他整理了一下，喟叹道：“若是想我，就安全归来。”

　　“我会的。”谈从也重重抱了一下他，随后松手上马。

　　他没有回头，率先一步开路。

　　纪庭中和花千迷抱拳，纪庭中进了马车，花千迷留在外边赶马。

　　“公子，我们先走了。”花千迷一扬鞭。

　　雪景埋没了他们的身影。

　　应来仙偏头咳嗽，江妳道：“公子，走吧。”

　　陈闻往后站了站，方知有便上前说：“有谈城主在，自是不会出事，来仙，我们得安排对策了。”

　　应来仙回神，被满目的白晃了眼，他说：“新的盟友大会还没正式举行，竟然是叶霁的接风宴，我们又怎么能缺席。”

　　几人归了屋，陈闻便将刚熬好的药送来。

　　这方子是这次云州月从药王谷带回，说是新的药方，效果会好上许多。

　　满屋子都是苦味，应来仙喝了，倒是不觉和从前有什么不同，就是太苦了些，江妳一如既往奉上蜜饯。

　　方知有笑了笑，应来仙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这么些年了，没有甜的还不喝药。

　　“你说得对，今儿一早，外边传来消息，这次为叶霁接风洗尘的盟友大会还算上了极寒古境。”

　　应来仙早有料到。

　　叶霁如今是怎么也藏不住了，他虽说是个有本事的，但行事要么暗中作梗，要么就是要光明正大。

　　如今双方摊牌了，只等一个合理的契机，拿出底牌开干就是。

　　盟友大会就是一个契机。

　　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所以这一回，必定是精彩的。

　　叶霁那边有大半个江湖，他应来仙这边也不差。

　　无非就是名利场参杂着虚情假意，看看谁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阴沟里的老鼠一旦见了光就无法躲藏，叶霁就是这样，他一旦暴露，就会换一种方式进行抱负。”应来仙道：“没有他的默许，十个千鹤坊也没这胆量举办盟友大会。”

　　陈闻道：“现在天下人都知道，他叶霁与公子有着血海深仇，不愿趟这混水，无非就是两头都不想得罪。”

　　“抵不住有人想从中获利，叶霁的实力和所谓隐藏的宝藏足够这天下人削尖了脑袋往他那挤。”方知有分析得面面俱到，“当第一名突然被超越，人们发现有更厉害的法子能通关时，就会朝那个人不断靠近。”

　　“人心呐。”应来仙不由得感慨：“真是单一又复杂，我瞧不必等时机了。”

　　方知有懂他，“所以？”

　　“阿有，方教主如今闭关，极寒古境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方知有脸色微变，“来仙，你这话我听不明白。”

　　“你知道的阿有，我越在乎的东西他越要摧毁。”应来仙轻声说：“有些人能将逆鳞毫不犹豫暴露出来甚至放在高位，是因为哪怕得知了，也没能力够得到。”

　　“我没这能力，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力气才将那个罪名从你身上洗清。所以阿有，这一次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至少也要让我有所用处。”方知有没有急于反驳，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来仙，从前每一条路我都没缺席，以后也一起走下去。”

　　他们早就被捆在一处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从前不知道他的身份时，用尽一切手段都可以。现在知道了，就像云州月前辈所说，没有谁比我更能知道他的弱点了。竟然如此，何必叫你冒险。”

　　“公子所言极是，然不仅是主子，江妳也想陪公子一路走下去。”江妳目光诚恳，“早在跟随公子的第一天，我的命就是公子的。”

　　陈闻嬉笑道：“城主叫我照顾好公子，那就得是一路追随，不然他可不饶我。”

　　应来仙看着三人，他深知不是自己一句话就能打发走的。

　　但前有方序卫衡，后有燕铮。

　　再这般下去，他无法洗清自己的罪孽。

　　“竟然如此，我不会再提此事。”应来仙道：“叶霁不会信任任何人，但他享受看我受挫的过程。”

　　“这个过程中，有其他人也会插手，比如一想往上爬的千鹤坊，再比如……顾胜。”

　　陈闻跟在他身边有些日子，也是一点就通，“所以至少也要排除一些障碍。”

　　“顾胜这人虽是剑术造诣一般，但有的是本事，他先前留了手。”应来仙一顿，继续道：“我不是好人，所以我不留手。”

　　“算不得什么好人。”陈闻听见却是嗤之以鼻，“为了自己活命，可是把他顾家上下都搭了进去，城主好心，没下杀手，他就偷着乐去吧。”
　　“你家城主好心，总有人是黑心的。”应来仙笑道：“比如我。他竟然选择为叶霁办事，那便不用手下留情，榷都一战被辛前辈重伤，却也还是留手的。”

　　毕竟是有着情份在，顾胜再贪生怕死也是有原则的人。

　　“顾胜可是云州月年轻时结交的好友。”江妳还不避讳道：“公子，这事如何定夺。”

　　“他与辛灵前辈年轻时也是朋友。”应来仙不觉得有什么，“刀剑相向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更何况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叶霁是讨厌背叛的。况且，一时间的相信并不能解读为信任。”

　　方知有早已打听好消息，“此次盟友大会，会由各派一致推举叶霁为盟主，顾家如今只剩了顾胜，他在凌云城养伤。”

　　“这就好办多了。”应来仙粲然道：“幻术再高超也只是幻术，我早就将现实融入虚幻当中。
　　看猎物挣扎是叶霁的乐趣，他在等我上钩，那便遂了他的愿。”

　　事情安排下去，应来仙也做了完全的准备。

　　他知道叶霁就是黑暗中潜伏着的恶鬼，喜欢看他打滚挣扎却无能的模样，自持傲慢，这样的人是喜欢他主动上钩了。

　　他抛出盟友大会的线，等着应来仙去做个了结。

　　青女从前是如何看待这个人的，真的没发现这个问题吗？

　　应来仙不禁去想。

　　若没有这些事，叶霁在他心里还是那个慈善和蔼的父亲。

　　只是这皮囊之下早就是腐烂的尸骨。
　　他不爱他。

　　就连他的出生，也只是因为母亲是青女，所以才能接受。

　　没了那个人，他什么都不是。

　　额间朱砂痣烫得吓人，应来仙摸了摸，无声闭上了眼。

　　晚间是方知有给他送的药，许是念着白日的事，方知有多少心神不宁，“近日可觉得好些了？晚上睡得好吗？”

　　“你一日问了不下三遍。”应来仙实在无奈，他再怎么虚弱，也是能上阵提刀杀人的。

　　“我是担心你熬不住。”方知有心态装得挺好，“我们已经很接近结尾了，不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应来仙被他点醒，知道就算自己重来一世也没法保全所有人。

　　总会有人牺牲。

　　“若你没被我连累就好了。”应来仙感慨：“凭白受了那么些苦。”

　　“以我们之间的交情，何苦说这些。”方知有总是两人中一直清醒的那个，他能无时无刻保持着自己的观点，哪怕是应来仙也无法动摇，“若是能与你共进退，这次是真正的死亡也无妨，回到过去并不值得期待。”

　　只是因为他们两个人，他总是惦记着的人也在一块。

　　“极寒古境有几位长老，实力不在我之下，有他们在，不会出事。你也说了，叶霁现在是稳坐钓鱼台的心态。”方知有道：“不必担忧。”

　　“我劝不动你。”应来仙摊开手，“就只能一起了。”

　　夜幕的漆黑被烛火散开，两人相视一笑，那么多次，他们都陪伴在彼此身侧，没没什么能比得上对方在彼此心里的位置。

　　“父亲闭关时留给我了一句话，思考很久，还是想着告诉你。”方知有故作正色，“他和卫老先生是故友，两人都曾到过白云城，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女子。”

　　前朝郡主为了生计变卖首饰在凌云城开了酒馆，于是结识了两个嗜酒如命的家伙。

　　“卫老先生对那人一见钟情，但他放不下恣意的江湖生活。”

　　应来仙已经可以想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

　　卫衡那时初入剑圣，正是骄傲非常时候，他甚至没有告诉女子真名，最后回归江湖梦。

　　世上痴人不算多，凌云城中有一位。

　　待到剑圣收心，已是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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