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燕

作者:城鸦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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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囚鸟


      风声肃立。
      所有人都噤了声,似乎都在等着谢思衡与刘监两人的对立。尽管两人如今的姿势浑然不像什么平等关系——那本该是奴才的人站着,拿着明黄色的圣旨狐假虎威,本该是主子的人跪着,恭恭敬敬垂头而视。
      所有人都在等那一刻。
      等谢思衡领旨起身、退出外宫,亦或者是——
      谢思衡眼睛没有抬起,手抚在外宫的青石地板上,却微微侧着,朝身旁的秦定微微点头。而后,他就闭紧了双眼。
      延续这场杀戮吧。
      只是,这个手不应该由自己来动。
      谢思衡闭紧了双眼,感受着来自头顶的惊呼声,以及它的乍然而止。紧接着,便是躯干轰然倒塌的声音,血丝在残存的雨水里蔓延。
      他知道,秦定得了他允准的意思,眼神一眯,当即就跃身而起。他本就在暗线上有活阎罗的名号,下刀如同他说话一样,从来都是少却狠辣的味道,尤其这些年帮谢思衡处理惯了些杂事黑事,更是熟稔于此,有如探囊取物、踏马过隙。
      更何况,这一次的对象,更与他有杀父的血仇。他求之不得。
      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秦定的前半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一刻,他猜过自己或许会手抖,或许会满腔愤恨。
      可是没有。
      和杀任何一个人完全一样。可他所爱的人、他的至亲,似乎也是这样轻飘飘地便离开了人世,在那漫长的岁月之初,早已注定了再也换不回来。巨大的虚无快要将他湮灭。他就这样,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布满纹路的手掌。
      一个伴于虎君身侧、日日夜夜筹谋思虑的人,一个注定会成为后世宦官榜样的人,就在他将登临峰极的时刻,这样轻而易举地落了帷幕。
      没有葬礼、没有碑铭、没有任何人送祭。死在了或许他最幸福、最兴奋的一刻,也是最忐忑、最孤独无助的一刻。
      作威作福,兴风作浪,媚主奉上,所有的词汇皆随着命数的终结盖棺定论,如果谢思衡终得大成,或许会有为他定性的权力。可若是一败,这些便是拿来指责和辱骂自己的。但是这些事,都不是他秦定所在乎的。
      只要他探究出了真相,只要那个人死了,只要那个人是被自己亲手所杀。
      其实就已经足够。
      母亲有想过吗?曾经万人瞩目的国公府家嫡公子,兜兜转转,竟会走向这个境地。他抬
      抬眼,扫过旁侧万分惊讶、甚至快要产生异动的禁卫军,扫过满目都是惊愕、正欲站起身与自己对视着的杨明山,还有——谢思衡。
      至刘监死,他仿若一直保持着对明黄色的恭恭敬敬,未做如何越矩之事。
      谢思衡依然跪着没有动,任由血液从自己头顶流下,淌过自己脸上的每一寸棱角,抚摸他每一寸脉搏,甚至渗透进了他的衣领里,将他包裹。他一直垂着眸,此刻却就见那个死去的躯干摔到了自己眼前,一双再合不上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自己。他或许应该感到深深的恐惧,但他没有。保下自己的性命,显然是更重要的事。
      肮脏吗?
      或许是的,他知道不能动手、不能冒着风险的事,却偏生要将刀递给与自己亲如兄弟之人,要让他替自己背负着一切残忍与恶名。哪怕他知道这催人性命、夺人生死的一刀,是秦定一直以来的夙愿。
      可是瞧吧,在这整场争锋中,就如,要了人命就是这么容易。
      俗世之下,即使他也没有办法。就是这样与温景楼分别的,不是吗?从来都不只是两人的意愿,活在这宫里、甚至活在这整片天下的每一个人,无论手握多少权柄、多少金银,终究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
      被逼着走,被挤入旋涡之中,被勾扯着越陷越深。仿若一步踏错,那一系列的反应,都不会再给他们如何喘息的机会,恍然回头时,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到了满是荆棘、断无残存希望的苟活之境。
      他本就出于悖逆之中,于至暗至泥泞的滩涂里爬出来,想向着诞生于自己生命中那偶然又极度灿烈的光芒而生。他曾去奋力抓住那缥缈的希望,可终究还是要踽踽独行。
      谢思衡方才抬起头来,眸里却不知何时被浸润上了暗红色。正想同秦定说话,然后站起身向兵士下令,却就见面前不知何时站了另一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浑身抑制不住地哆嗦着,手上却攥紧了一物,仿作视之若什么比他自己性命更重要的物什。再一细看,又是一座如山重般威压着所有人的明黄卷轴。
      正是刘瑾。
      他看着一地的泥潭,尤其是近在咫尺、他干爹的尸体,差点被吓出声,径直退了半步,缓了许久一会儿,才堪堪保持住该有的礼仪。
      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吧——真是的,自己真是不细心,竟给这孩子的一生留下如此场面的创伤。
      只是谢思衡忘记了,明明他自己也才刚刚及弱冠年,明明像他这样出身的公子哥,还在该打马吟游、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年纪。
      “小公公,您这是也有旨要传?”谢思衡在外头,状作与刘瑾毫不熟识的模样。
      “是、是。”刘瑾的声音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可他害怕什么?怕他这旨意一传,燕王身边这人也把自己砍了去吗?燕王殿下……对、他和燕王还算是一路的吧,这人应该不会真把自己也砍了给干爹他陪葬。
      整了整心神,他才恢复了一个皇家使者该有的面貌。他展开那黄绸,声音细小却又坚定,向所有人传递那新的旨意。
      “朕缠绵病榻已久,俄而复醒,惊闻劣奴刘氏篡权,假拟皇诏,着赐死。至于其余尔等,退守常职,功过不计。”
      秦定握紧了手中的刀,竟有一种终于度了一劫、浑身脱力的感觉。谢思衡则是一直未舒展的眉头愈皱愈紧,不知为何刘瑾会恰巧在此时赶来,恰巧宣布一封这样的旨意——皇帝真醒了?
      两份诏书,完全相悖的意思。
      哪份是真、哪份是假,亦或是两份都是作假,难以理清的谜团更深了一重。可到底还好,毕竟到底是写在明黄色绸缎上的字,让秦定的逆行可以如救急之水般化解。
      “这是你安排的吗?”杨明山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在问。
      谢思衡摇摇头。
      但他笃定,他只要信奉其中一封——当然是对自己有利的这后一封旨意,就足以暂且处理此事。
      人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被告知的所谓真相,而这个真相甚至不必确切关乎于真假。只要他想,拿起自己的刀,便无人再敢忤逆。
      “请起吧,燕王殿下。”刘瑾合上了诏书,看着谢思衡。
      “帝王昏迷前,早已预料到会发生些什么大事,”刘瑾将跪着的燕王扶起,待谢思衡投来皇帝是否是真的醒了这种疑问的眼神时,不着痕迹地俯在他耳侧说了句:“陛下要我适时拿出这封早就准备好的诏书,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堂堂正正的,您且放心。”
      确实是那帝王会做出来的有万全退路、也有万般解释的风格。谢思衡明白。
      只是没有人知道,今早的元贞帝其实真的清醒了一阵,甚至仍在暗中观察整张棋局,容着他们在里面戏耍一顿——除了光孝长公主,绕过守卫,进了明政殿。
      刘瑾最初不过是皇帝选好、安插进刘监身旁的一颗钉子。他本以为,至多就能在刘监身边做一打下手的小太监来着,却没想到事情那么顺利,或许是他表现地太过乖巧,也或许是其他,那本是像狐狸般谨慎的刘监竟然不消几年就将他收为了义子——那种他刚接到皇帝这任务时,从未想过的方向。
      可他们这些没根的奴才,偏生最缺的就是亲情。
      生老病死,都是至繁华的这宫里一抔至下贱的土。刘瑾其实纠结了数日,明知道刘监已经逾了过度的矩,而自己又手握能断他命脉的旨意,却迟迟都不肯拿出来。
      毕竟在偶然得到皇帝的赏识与培养前,他只是个在浣洗院做个低等洒扫、任人欺辱的苦力工。馊饭能吃饱都算是奢望,被路过的其他奴才踢一脚都算是福报。可刘监是真的想做他父亲,将那些扰人的蚊蝇从他身边驱赶开来,又步入年迈之岁,还等着自己给他养老。
      说到底,他还是贪恋,还是会犹豫。他本就不是什么大人物,天下事全然懒得与他有关,他只是想赌有没有那么一丝机会,可以留下眼前的人。
      他动摇了吗?或许有,也或许没有。
      直到他终于决定去将那密诏公之于众,才发现自己养父的躯干就躺在离自己脚边几寸之处。人若是像一定好的物什就好了——若是如此,他便可以不为情感所摇摆,可以完成最初的职任,不负与任何错痛。
      可他到底也是个人。
      本就瘦弱的他脑里乍然间只余一瞬空白,甚至遮盖了手上那明黄色带给自己的力量。不过刘瑾,自己其实早就背叛了帝王不是吗?
      如果另谋高就、暗传消息算是背叛的话,那他不是早就趋利避害地找了下家,甚至看似极其荒谬地选择了与义父作对的敌手。
      他不想再回忆起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刘监身死的噩耗,于他而言是一段若真也若无的亲情从生命中割离。可对云氏来说,才是最事关重大的所在——几乎最为实质性的、毁天灭地的打击。
      她望着春禧殿里四四方方的天空。
      隔壁就是常人闻之色变的冷宫,却不知道,那里正是她培养器皿的极乐地。小小一地界,虽然荒僻,但好在能任她所用,供她为乐。
      她今日分外紧张。
      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分外期许,期许到了连整个人都感受到了许久未有过的鲜活。
      烛火微明,夜影阑珊。她拿白皙的玉足揉弄着来人的果叶,唇瓣吞吐出温热,若有若无的丝絮勾引着眼前人,那人的眼里也露出贪色相,似乎像一信徒捧着神明的甘露,用本应该长满胡茬的下巴磨蹭着她。
      若不是缺了某个器物,许是他们恐会是绝配。
      云氏在心里冷冷地想。一个为人奴才,却狗仗人势、暗暗压抑多年还企图直接翻身;一个不过是个娼妇,却还要装成一副温婉软怯的贵妇人模样。
      她的下腹部一阵恶心,额头处也每每都会掀起阵阵晕眩的风浪。云氏明白,她或许还是在厌恶这种事情,大半辈子过去,日日夜夜都在劝说自己熟练、劝说自己接受,甚至还曾劝说自己爱上眼前的人——眼前的每一个人。
      可是她做不到。
      刘监正在兴致上时,同她说,让她只消忍过今夜——他已经有足够的证据,掌握了五皇子的动向,知道他明日一早就会领兵闯入宫里来。
      他亲口俯在自己耳边说,他已拟好了一份圣旨,要她且等着,等着明早混战之时,他将扶世青那孩子登临储君之位,而她将会熬出头,一跃成为这后宫里的储君之母。
      说罢,还粗喘了几口气。
      长夜太过漫漫,老头子的身体本就不好,何况还是个本就没有精元的。刘监早早就吃饱餍足,回了自己居所去筹备早上那件大事,留她在灯火里静坐。
      虽快要入五月里,春禧殿的夜里竟还是有策策阴风,不知是她养的那些孩子来找自己索命,还是本就处于最孤寂、最不起眼的地方。
      她得承认——她就是有野心,有欲望,否则从那泥潭里爬上来,在这遭人世间经历如此多的苦痛和折磨,还做一无欲无求的善人不成?
      为了光辉的宏图,她可以用尽一切须要且肮脏的手段,不舍不休,即使是自己本身都可以放弃。
      她凝视着那人匆匆卷着衣服离开的背影,目光飘移在晦涩的星空之上,天空卷了层蒙蒙的薄雾,悠扬地浮动,却似乎永不会散去,如同她被圈禁好的四四方方人生里,还要处处笼罩着的看不透的危机。
      明早看起来要下雨了——她等这一刻已经太久,久到自己所豢养的那些情色杀手都已经不断从一代代孩童长成自己当年的年纪身量,久到她以为这一刻就算耗上几辈子都不会到来,久到她真的连那些只能自己哄骗自己的谎话都要编不下去。可是,似乎又那么得近,只要等月落日升,她再次抚摸到清晨的微风时,就可以来临。
      她和刘监的苟且滥情有多少人知道?
      自己的儿子不仅知道,还被自己故意恶心了几回,要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为他的事业与江山操劳下贱到了何种境地,要他奋发图强,要他必操胜券。
      她还记得,谢世青那孩子小时候,有一日许是贪玩,恹恹地趴在书桌上不肯读书,就连前朝圣手所书的长论背起来都竟有两个磕巴之处。
      她一气之下,拽住了儿子的手,拿着带刺的木板狠狠敲了数十下,见他眼角噙着泪,仍旧鼓鼓囊囊地嘟着嘴不肯认输的模样,实在气下不过心头,干脆拿平日里控制那帮人彘小童喝的蛇毒药,掰开谢世青的嘴猛灌了进去。
      毫不留情,直到药液悉数滑进了他的喉管。他呛了几声,跪在地上不断地干呕着,但她却知道,那是徒劳无功。她的儿子,终究也成了自己一项工具。
      尽管后来,她才知道那孩子那日是发了高烧,才磕顿了两下。
      不过寻常一景罢了,她不知怎得自己看着阴霾沉沉的浓夜突然想起来这事。
      当然,另一个知道自己与刘监事情的人,或许……是刘监那个所谓的义子。那孩子她见过几次,总是乖巧得听刘监的吩咐,而后又得力地去照办,有什么节庆还会自己特地包些好吃食孝敬义父,模样怎么看怎么比自己那不省心的儿要可爱上许多。
      只是可惜,有一日就恰巧撞见了自己同他义父恩恩爱爱、亲昵无暇。那孩子登时就愣在了当场,不过他聪慧至极,许是察觉了什么不妥,自此之后就一路躲着自己——许是不想沾惹上什么纷争。
      在这宫里,不想惹上什么纷争?痴人妄想,但倒也随他去了。她其实也懒得管刘监的事,更不会去揣测他身边那些人的心态,大抵不过是些喽啰。
      如果可以,她其实也不想攀附上那糟老头子。
      她本以为偶然间能进这宫里来,将是她摆脱一切不幸的起始。她本也想做一普普通通的宫女,每日过着相仿的生活,洒扫侍奉,也不愁果腹,安稳度此余生罢。
      可就在一个像这样浓雾缭绕的夜晚里,她恰巧在藏经阁里替哪任妃子取书,绕过兜兜转转的御花园,恰巧就遇上了又一个改变她原本安好人生路径的男人。
      帝王。
      或许是见色起意,也或许只是他自己兴头来了,当场便在旁侧的草丛里强要了自己。花丛为席,星夜为庐,或许对帝王来说还是个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事罢后再赏自己个什么位份与名头,甚至将此当作是恩赐。即使只当她一座赏玩的物件,来了便用,用了便扔。
      “她可太好命了,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有些尖酸的宫女转头就在自己背后嚼着舌根。其实每个人都这样觉得——
      毕竟,连皇帝都未想过,自己一次便能得了那后宫佳丽日日夜夜期盼的受孕。
      醉人的痛,蔓生出冷漠的倒刺,从她的血肉里,梦想分娩而出,而后长出带着尖锐獠牙的铠甲,编织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
      她踏上那藤蔓,即使下一步就可能踩空,坠落在不知何处的迷途里,却还是坚定地相信藤蔓不断滋长,终将带她摘取到危险却甜美的果实。
      至于进宫前,在滇地……
      她浑身打了个冷战。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即使一直都未曾再回去那滇地云氏旧宅,她对于那处的恐惧都已经刻进了骨髓里。
      似乎永远在提醒着她,不论振翅多高,终究只是一囚鸟。囚于少女的时代,囚于炎凉至极的世态,囚于天下间的万般无奈。
      可又怎样。
      她是一普通人,只能在漫漫愁夜里苦等,等着寒冷渐退,等着耳旁的那些萦绕着的哭声淡去,等着罂粟花的味道都消弭在了空气里。
      直到她所有的等待,都变成刘监已死那条惊天的噩耗。
      天上下起了瓢泼的大雨。那些她以为会发生与不会发生的事,全部都如期而至。
      大雨,遮盖了她的视线,遮盖了她想看的清晨破晓。她打了个哈欠,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大衣,赤裸着半条腿躺回到了冰冷的床上。
      雨水,是否能将她所有的罪恶冲刷?她转转头,看着坐在窗外时已经被淋透的自己——到头来,仍是一团糜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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