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侍女

　　江皇后继任后位的那些年，贤德声名传扬国朝上下。她聪慧，有手段，一继位便整饬宫闱，对待宫人恩施并重；她有识人之明，不拘出身，提拔有真才实学的宫女、内臣；她行事稳重，恪守宫规，不仅自己不做逾矩之事，还时常教导嫔御要温良守节，恭俭知礼；她谨记皇后之责，时时劝说圣上亲贤远佞，保重龙体，延绵皇嗣；她至诚至善，心怀慈悯，常焚香斋沐，上拜天神，祈求国朝永保隆盛，圣主福寿绵昌，百姓安居乐业。
　　便是这样一位民众崇奉敬仰，朝臣赞不绝口，可与明祖孟后比肩的皇后，却因圣上心疑，身陷巫蛊之乱，为圣上废黜。其子瑞王先行受戮，之后又遭小人构陷，于太庆二十三年被鸩杀在冷宫。
　　之后，忠廉之臣拼死力谏，当廷陈言皇后同瑞王蒙冤。圣上幡然醒悟，即刻诛杀小人，追封江皇后为元德皇后，待其百年后，与之同陵合葬，将瑞王以太子之礼下葬，以证其清白。
　　圣上悔恨不已，为避其过错，遂改元平昌。
　　平昌四年，圣上因伤病驾崩，予庙号“圣祖”，长子长祐继位，登临大宝，君御四方，封其母冯德妃为皇太后，其正妃冯氏为皇后，次年改元“永乐”。
　　云束于这偌大的变动仅是个局外人。她仍是担着宫令掌事的虚名，日日在听雪堂悟书信笔，只有缃竹一人伴着她。后来，缃竹被她向元德皇后举荐教引七公主，又剩下她一人了。
　　她平静且清醒度日，身在这座宫城中，却近乎没有关联，如风中飘絮，始终不曾落根。再将她与九幽城建起切实交集的，是太庆十九年圣祖命她入诗华苑授公主诗礼。次年，又令她为明祖时期功德显著的朝官制篇。可因太庆二十一年她染病，这两项职事便转交给他人。尽管如此，圣祖仍擢其为正二品尚书掌事，甚于平昌二年尊其为“女大家”。
　　宫人感叹岁月无情，竟让一向康健的女大家体衰病弱，却不知能让她病倒的真正原因。这俨然成为一个没人想探寻的秘密。唯有云束将它深深掩埋，直随自己作黄沙散尽。
　　太庆二十一年，她意外收到一封辗转多次才到她手里的信札，拆开后，“女曲陈氏因病逝”这几个字刺痛了她的眼，也刺痛了她的心。她倒伏在床边，混浊的泪水顺两腮流下。
　　云束因此大病了一场。病体痊愈后，她花了银钱让膳房置了一桌酒席，摆在听雪堂庭中，沿席边放三个酒盏，皆斟满酒。
　　暝色昏昏压沉着宫墙，孤雁在天边无力地哀号，一撇月钩凄凉地停在殿脊上。
　　云束犹觉四周静得可怕。她端起面前的酒盏，想起喜儿幼时与她嬉闹的画面，扯出一丝笑容，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同喜儿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景，眼泪急促掉入盏中。她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她拿来另一盏酒，对着月亮，伸手将盏中酒倒尽。她怆然道：“喜儿，安好。”
　　她捧起最后一盏酒，忆起宫墙之内曾有过那段拾珠花的缘分，甜蜜渐转为伤感，倏而道：“均白，我负了你的交托，没能照顾好喜儿，使她少时与母分离，早早殒命归西。我也没能完成你的遗愿，撑起这个家。在宫外时，我特意去陈宅看了，那里……已经成了别人的家了。”
　　她潸然泪下，恰有风拂过，像只手为她拭去泪水。云束把盏中酒浇在地上，道：“你也安好。”
　　夜色覆蔽天地，她独立在花影中，只有丁香紫的披风在风里摇晃。
　　永乐三年，云束意外经过折樨阁，稍作停留，推门入内，亭台坍圮，鼠鸟聚窝，满目的荒索败落，难以想象曾经它是何等隆盛。现下，却没有人再愿踏足。
　　她向皇后提出搬入这里的请求。皇后顾忌她如今的身份，担心同意会引人谤讥，遂不允。后来耐不住云束几次三番的上求，才答应了。
　　之后翻修旧楼，频送宫娥，太后临门等一系列事情，反让她有几分后悔做出这个决定。这件事最终以她答应亲自挑选一名侍女来伺候自己作结。
　　她想起一天回折樨阁时，遇见一个小宫女，手里拿着扫把，安安静静地清扫掖庭前面的甬道。这一幕仿佛让她看见了初入魏宫时的自己。
　　云束选择了她。
　　阿婼在这冷清的地方，伴她走过格外漫长的一生中的最后几年。
　　永乐八年，云束七十五岁了，在旁人看来，这已是极为高寿的年纪。没人料想过她能活下来，包括她的越国同胞；没人想到她能活到现在，尤指她的母亲。
　　九月十九日晚，她自知大限将至。阿婼替她整好床铺，见她仍坐在灯烛下看书，好心叮嘱道:“嬷嬷，早些歇休吧。”
　　云束不作声，呆呆地盯着手里的《越国志》。阿婼关门离去时，错过了她的喃喃自语，“我的母亲，我的朋友，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他们来接我了。”
　　“哐”地一下闭门声在屋内回荡，独将她与快要燃灭的蜡烛留在无边的寂静里。
　　呆坐良久，她方起身，携着书躺在床上，把《越国志》放在胸前的被褥上，慢慢困意袭来。她支撑不住，合上眼，近乎呢喃道：“我都老成这样了，你们怎么才来接我？”
　　最后一点蜡油滴落，在屋内陷入黑暗前，恰有柔和的月光泻入，静静地爱抚着她，如同爱抚天地间的万物。
　　等到天光初现，将有人发现她，垂垂老矣，在夜色与曦光的纠缠中，永恒地沉睡。连同她将被盖棺定论的一生, 掩埋在潮湿的故纸堆丛。
　　自此，明晦交替，人间继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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