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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胥元八十六
俞彦依照吩咐,在书房外求见。
霜玉在里头伺候,过了有一会,才出来传王爷让俞彦进屋。她在檐下顿足,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阖上的门。
屋内,戊宁立于书案后,低头注视案上,随口道:“来了。”
“是。”
屋里静得像空无一人。
俞彦环顾四下,戊宁仍是穿着一身素衣,花台上那盆桂树安然摆放着,府里的丧幡挂足七日便取下了,那枝子上却还系着一截丧条,显得苍白寂寞。
近来的事一桩一件令戊宁不得喘息,俞彦碍着身份,说不得什么宽慰的话,可他还是先打破沉默,低声道:“您请……节哀。”
戊宁闻言,淡淡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去到书椅后,挂画下有一株冬松盆景,他伸出手,将盆中一枚石块转动方向,长案右侧尽头竟如镂空般开了一道暗格。戊宁自暗格中取出一只方匣子,这匣子通体严丝合缝,各处平滑,不见匣扣,一眼看上去倒像是块打磨好的整木。
戊宁沿着一面边沿摸去,指下落着几分力道,不知何处的机关忽就被推了开,盒身上下相错,藏了暗层,其中纳了一颗圆润的玉珠。戊宁并不取那珠子,而是摸进暗层深处,只听匣子里头一响,匣顶开六边,六面机关逐一错位,六声合扣后,匣身拦腰缓缓开启一条缝。
俞彦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变化,暗暗赞叹这匣子的精妙。
戊宁取出匣子里真正放置的东西,俞彦只瞧见一小截墨色缨子,随后戊宁走来,将手中物件递给了他。
待看清,俞彦心头一惊,立即跪下,丝毫没有要接的意思。
那是一块通体乌黑的铁质令牌,一个“昱”字赫然映入眼帘。这是昱军的最高军令,见令牌如见主将,这么多年,俞彦也只在西北战场上见过一次,戊宁这时候将令牌拿出来,他只觉不妙。
戊宁见他不接,道:“你这几日得了空,去看一眼你师父罢。”
“王爷?”俞彦抬眸,脸上诧异。
城南最高的山峰上有一座衣冠冢,说是衣冠冢,可坟墓里头只有一身少年的破烂衣衫、一块玉和一段红绳。俞彦自然没有故人的哪怕一片衣角,那场大火将一切烧尽了,他什么都没能留下。可他不避讳将活人的东西放进坟墓里,那是师父给他的平安扣和师娘给他的红绳,以及当年逃命活下来时那一身狼狈残破的衣衫,便是这么三样旧物,成了他与幼年最后的一点连结。戊宁给他指了一处能让异乡的魂魄安息片刻的幽境,在那座山上,在能眺望极南之处,他终于有了一个能名正言顺祭拜“爹娘”的地方。
“这几年您从未对属下提起过师父,属下愚钝,方才的话,您是何意?”
“放心,并非是什么诀别,不过这一次,你大概得有一段时日回不了圜州了。”
俞彦看着眼前的令牌,十分为难,戊宁再朝他抬了抬手,他咬咬牙,终是接下了。
“本王有三件事要你去做。此番南境之乱,数月来你辛苦,如今外头事态平息,可咱们还未到能喘口气的时候。本王要你持着令牌回平曳去,清除异己,暂领昱军主帅之位。”
“王爷!”俞彦大为震惊,“属下平庸,万万不可担此重任,请王爷三思!”
“俞彦,你身为习武者,心中若仍有抱负,便该明白这机会难求,何须妄自菲薄。”
“王爷器重,属下万不该推辞,可……”
“你是怕送死?”
“属下并非怕死!只是,只是王爷,属下身份……兵权不可儿戏,属下不知要如何胜任,王爷还请收回成命。”俞彦郑重道,颔首将令牌双手呈上。
戊宁沉默了一会,说:“俞彦,本王平心而论,论武艺,论胆略,你们之中,俞升当为佼佼者,可即便俞升今日还活着,本王也不会将这令牌交给他。”
俞彦双臂微微颤抖。
“本王将五十万大军交到你手上,莫要让本王忧心。”
戊宁说的是“忧心”而非“失望”,俞彦渐渐垂下胳膊,思虑片刻,问:“王爷说的清除异己,属下不确定该如何把握,请王爷示下。”
俞姓侍卫仍有两人身在平曳,当初戊宁特意吩咐他们留在南境整顿兵力,恐怕实则是为了今日。
戊宁淡淡道:“南境有你一个便足够了。”
俞彦咬牙,脸色有些白,“……是。”
“这是第一件事。”戊宁绕过他,回到书案后,看着案上的地图卷,“第二件事,本王要你调动最少的兵力,于平曳沿海布防,不可被察觉。防御之成效,需使平曳以十万将士抵御十日,御的,是大凛水师。”
俞彦错愕,不禁咽了口唾沫。
“国军虽是元气大伤,可兵力依旧远在昱军之上,未来一段日子,南境无论发生任何事,即便最坏的情形,也要保住薛门。”
这第三件事,戊宁只寥寥几语便交代了,俞彦却听得心生寒意。他迟疑再三,问道:“王爷,您是要……夺位么?”
戊宁看了俞彦一眼,忽然冷笑一声,“他果然自始至终都觉得本王惦记他的王位。”
俞彦沉重地埋下头,低声道:“属下不得而知。”
“你说他安插那么多人在本王身边,又拿捏了本王多少把柄,这么多年,他累不累。”
俞彦实在不知做何回答。这些年戊宁一直“安分守己”,他也被迷惑过,大王如此处心积虑,究竟在防着王爷什么?直到俞衡终于被扯了进来……他才明白,过去的平静都是王爷有意为之的假象,就连他自己,也是代替俞衡混淆他人的幌子。
“俞彦,心忧形于色,可不会是个好将领。”
俞彦正正身子跪好,朝戊宁一颔首,道出心中所虑:“王爷托付,属下定当竭尽所能,可属下将来身处南境遥远,王爷只身于圜州,若遇境况,属下应如何相助王爷,实为属下心中顾虑。”
戊宁歪了歪脖子,慢慢坐下,饶有兴味地打量俞彦,突然问:“你知不知道你与俞衡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俞彦一怔。
“区别在于,本王不想让他知道的,他不会多打探一个字。”
话音一落,屋中寂静无声,俞彦匿着神情跪在那,后背愈发紧绷,过了良久,他仍是硬着头皮开口:“您答应过的。”
戊宁抵着额侧,凝视前方的人,不语。
“您答应过,属下与俞衡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匀国。”
“本王是答应过,怎么,你是觉得本王如今反悔了?”
“时至今日,属下实在不知您还能否信守承诺。”
戊宁轻淡一笑,道:“与其担忧本王食言,何不去问问俞衡,他是否还想回去。”
俞彦双手攥紧,不让戊宁的话打乱自己的心绪,“王爷,持令牌者号令全军,您出尔反尔,难道不怕属下背叛?”
呵,他还怕什么背叛……
“你大可以试试,看本王到时候舍不舍得杀了他。”
半晌,俞彦也笑了一下,戚然,无奈,他挺直腰板,沉声对戊宁说:“王爷,属下与俞衡皆是凡人,您们王族的博弈,属下不懂也不配懂。属下当初是如何立誓效忠于您的,您心中清清楚楚,您承诺过属下与俞衡性命无忧,若您食言,属下的誓言,亦不必再坚守了。”
戊宁听罢,倒不见愠怒,他若有所思好一会,突然问:“本王一直想知道,你事事考虑俞衡在先,是他曾有恩于你,还是别的什么?”
“同胞身处异乡,自当相互照应。”
“是么。”戊宁不以为然。
俞彦又笑一声,这回却是苦笑,片刻后他缓缓道:“王爷,属下自认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明知效力于您是叛国,当初倒也未曾犹豫多少,便当是报了苏家二老的恩情。属下深知命如草芥的无能与无奈,当年那场大火,将属下的良心也就烧剩这么些了,昨日归顺于您,今日便能提刀对向母国,属下便是这样的人,唯一的心愿便是亲手为师父师娘报仇雪恨。”
他抬头,神情五味杂陈,“王爷,可俞衡不是这样的人,他与属下的心境亦全然不同。属下与俞衡少年相识,受他照顾颇多,后以如此身份来到大凛,属下与他更是相依为命。今时今日,属下二人既是您的手下,为您尽忠自是天经地义,可是王爷,属下从前未能保护过师父师娘,未能保护过兄弟姊妹,每每深夜惊醒,总是逃不过心中痛楚,愤恨自己当初的无能无力,亦愤恨自己独独苟活了下来。王爷,在您看来或许可笑,属下这点执着早已成了心病,如今属下已有一己之力,再微再小,也想以一己之力护得身边人周全,他是俞衡也好,是旁人也罢,属下只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戊宁垂着眼不言语,难以分辨情绪。
“王爷既拿出了黑令牌,情势之要紧,属下心中自然明了,愿为王爷稳住南境。可属下不得不问一句,圜州仅剩俞衡留在您身边,他在您跟大王这场较量中,究竟是何用处?您对他……究竟能有几分真心?”
戊宁这才抬眼,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只答道:“他是本王的手。”
“手?”俞彦面露困惑,却未多留意这句话,他只知王爷无论是要俞衡做什么,他都愿替俞衡去办,这也是他自始至终的疑惑所在,“可为何得是俞衡?属下与他皆是苏家的人,论武艺属下亦在他之上,您为何不选属下?”
“那么本王要如何信任你?”戊宁审视着他,“当初本王以俞衡的性命胁迫你效忠,今日仍得用俞衡的性命拿捏你的忠心,就如同你自己所说,你心中只有你师父师娘的仇,你这般的人,本王如何敢用。”
俞彦怔然望着戊宁,哑口无言。
“本王身边又有何人是真正值得托付信任的?且不论暗藏心思的你,是向宫中传递消息的嬷嬷?还是被睦太后送进景妃宫里当婢女的霜玉?还是一面对本王效忠、一面勾结蒙亲王妄图加害本王的俞升?俞姓侍卫哪个不是跟着本王出生入死过,可除了你二人之外,又哪个不是出身禁军营。”
“……”
戊宁走近,目光深沉,道:“俞彦,你信任本王,本王则同样会信任你。”
信任王爷会信守诺言让他们回匀国,还是信任王爷对俞衡的情意,还是信任王爷对将要做的一切有十足的把握?俞彦跪在原处,心中茫然,不知从何再谈信任,也不敢轻信戊宁如今的任何一句话。
良久后,他深吸一口气,唤道:“王爷。”
戊宁等着他说下去。
“属下仍是那句话,若俞衡有个什么闪失,南境,属下恐无法为王爷分忧了。”
“王爷——药煎好了,您莫误了服药的时辰。”屋外,霜玉的呼唤声传来,适时冲破了屋内的凝重。
这一声喊得俞彦回了神,他将令牌收入怀中,缓了缓脸色,冷静下来。
戊宁瞟一眼屋门的方向,勾勾嘴角,轻哼:“这丫头。”
听动静,霜玉应是立于院中,特地与屋子隔了几步的远近,戊宁朗声吩咐:“一刻后再来请。”
隔了一会,外头才又传来一声“是”。
屋中二人相视一眼,皆不言语,沉静得足够久了,戊宁才开口:“你说她听到多少?”
俞彦心中一沉,道:“属下方才未能听出有人靠近。”
“本王亦然。”
那么霜玉是始终未离开?俞彦回想方才他们说的话,神情复又凝重起来。
“无妨,听便听去罢。”戊宁回过头,平静对俞彦道:“你方才说的,本王知道了。”
俞彦一怔,戊宁这是应了他方才的话,那不自量力的一句要挟,其实十分可笑,但依戊宁这话的意思,他是否能够稍稍安心了?
“本王已传信至平曳与薛门,你携令牌抵达,军中与府上皆会有人接应,你回去收拾收拾,择日启程罢。”
“是。”俞彦理好衣襟袖口,取下腰牌,像是摘去了昱王侍卫的身份,他郑重其事地磕了头行了礼,这再起身,便是新的昱军将领。
“王爷,您也保重。”
俞彦深深望了戊宁一眼,许多话想说,却心知不当说,他也只能信戊宁这一次。
无须再多言。
王府门前轿子落,有稀客至。
自轿中步出的人衣着不俗,踩着侍卫落地,腰间系的是宫中内侍署腰牌,来者正是内侍总领沙公公。
檐下,沙公公抬头看顶上的“昱王府”三字,毫不掩饰眼神中的鄙夷。
随行侍卫缴了佩刀,一行人毫不客气踏进王府,仅行至前院没几步,便被唤了住:“沙公公。”
闻言望去,只见昱王立于侧面回廊下,他款步绕至前厅,迎面朝这一行人走来,打量那阵仗,笑道:“公公稀客,这回不请自来本王府上,又是想搜什么?”
沙公公自是老道,面对这不留情的讽刺,全然面不改色,“昱王爷好,您这话说的,老奴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戊宁勾勾嘴角,也不将话说穿了,“公公似乎记性不大好,如此在宫中当差,当心误了大事。”
“大事老奴自然是上十二分的心,必定耽误不得,谢昱王爷关怀。”
戊宁懒得同他再周旋,他心知此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算算日子,是差不多了。
宫中来人,总管等人闻讯赶来,沙公公带侍卫的阵仗皆让大伙儿心有余悸,俞彦神色冷峻,暗中摸上佩刀,霜玉来到戊宁身后,担忧地唤了声:“王爷。”
戊宁充耳未闻,微笑看着沙公公,问道:“那么公公今日前来为何大事?”
沙公公倒是不急,他环顾周遭,用四处打量的眼神,慢条斯理道:“您这府邸虽说地方是小了些,可好歹是堂堂王爷府,弄得如此素净,若让大王得知,该责备您的不是了。”
戊宁心中冷笑,素净?这素净的原因,大王岂会不知晓,而此时此刻他只需沉住气,道:“公公若不多嘴,大王哪里用得着为本王费心。”
沙公公笑笑,毫不在意,这才答道:“王爷既知是大事,难道不迎一迎?”
“本王敬您是宫中的老人了,可您究竟是奴才,怎么,本王难道应该迎一个奴才进来坐坐?您是最懂规矩的。”
沙公公喟叹一声。他们心中都清楚,戊宁该迎的可不是他这个人,不过这位昱王爷既然要装糊涂装到底,也该他们当奴才的受着不是,与旧时不同,此番可是喜事,还是双喜临门的大喜事,当然不能伤了和气。
“那么昱王爷,请接旨罢。”
侍卫呈上金绸卷轴,院中跪下了一片。
“朔凛之域虽广,寸土皆贵。反贼睦氏勾结新罗小贼再犯我大凛,崇达将军奉旨南下边塞绞杀凶逆,仅以三月破之,守我疆界,护我臣民,后忍辱负重执得此祸主使,其功苦之大不可没。孤虑虎符不可常合,招天下于王权专断之议,国亦不可一日无将,遂论功封赏,崇达将军戊宁,即日起加封一品大将军,赐武臣虎符,赏金银三百万两。惟戊宁接管国军,清肃有异志者,振饬军旅,不负孤王、臣民之委信。”
戊宁恭敬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臣,叩谢大王……”
“诶,昱王爷,莫急呀。”
戊宁皱眉,疑惑抬了眼。
“圣旨尚未宣完,您可别只顾着听第一声好。”沙公公笑得欢喜,却也看来诡异,目光重新落回圣旨上,“昱王戊宁,玉叶金柯,王佐之才,孤忧其婚娶之事久矣,今得知戊宁属意佳人,孤心甚慰。相国次女,秀丽端庄,蕙心兰质,与昱王结合,宜为正妃。孤闻二人情投意合,是以有成人之美,赐大婚,二月初八择为吉日,交由礼部即日操办。”
宣完旨,院子里数十人,一时竟鸦雀无声。
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异彩纷呈。昱王成婚的消息早先倒是也隐隐传出过,可这一道圣旨下得突然,真叫人措手不及了,尤其那迫在眉睫的大喜日子,可得立即张罗起来才行,往后这段时日府里可有得热闹啰。
霜玉心下亦吃了一惊,可短短吃惊过后,她只是看了沙公公一眼,随后沉默望向戊宁。
沙公公不催促戊宁接旨,只静静看着这一场好戏。
“俞衡……”俞彦口中喃喃,下一刻回头就要去找那个身影此时此刻是否也跪在了此处。
戊宁低垂眉眼,让人瞧不见神色,他跪在那,迟迟一动不动。
众人皆在等他的反应。
最终,戊宁缓缓抬起双手,一字一字道:“臣,领旨,叩谢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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