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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史成
太庆九年金秋时分,螃蟹时新,葡萄、石榴上市,岳公邀云束在宅内共用果膳,同饮菊花酒。
二人对饮之后,岳公问云束:“大人史籍修撰眼下到了什么进度?”
云束笑道:“我也不大确定,总是边翻边看,边看边思,边思边写。”
岳公道:“我听闻司马迁所撰《太史记》是依据本纪、世家、列传、表、书来分类,班固编修的《汉书》是按纪、传、表、志写的。大人所纂史稿是从哪几个方面划分的?”
云束道:“仿国朝史书形式,包括纪、表、志、传四个方面,说到底还是借鉴太史公修史的体裁。 ”
岳公道:“太史公编史风格独树一帜,其划分体式既周全又便宜运用,后世文人学士广泛沿用也很正常。可关于史籍,在下心底一直存有个疑惑。今日想请大人赐教。”云束道:“请讲。”
岳公道:“一国史籍,或朝廷主修,或学士受命私撰,或后朝为前朝纂修,虽国史修成,且不提体式上的差异,只谈内里字句,便呈现诸样不同,或褒,或贬,或斥,或隐。向后世传讯达意的史册不能完全展现一个时代的真正面目,反为人利用,成了颂词訾语,受人歪曲,黑变白,白转黑,岂非改其意图,坏其效用了?”
云束心一动,放下酒杯,静静思忖片晌,方开口道:“从一国创建,设下史官,这国的国君便处在担掠受怕中。他明白史籍的重要性,故而他惧怕史官手里的那杆笔。为了能让时人及后人理解和赞誉,多数君王采取两个办法,其一,施仁政,勤为民,证明自己是贤君;其二,在史书中贬责他人,告诉百姓自己是圣主。对自己犯下的过失让时人勿提,史官曲笔,便全作没有发生过。这仅限史官受君王管控之下。到国祚渐衰,河山动荡,君王的权力减弱,时运不济的文人也会暗中修史。在他们编纂的史书里,皇室宫廷、王候将相不再以他们所冀望的形象出现,原本的不仁之举极有可能受到推崇与赞许。此类史籍一流传,便加重了民众胸中怒气。待王朝颠覆,新朝始立,新君会令人替旧朝编史,那在他们笔下,旧朝君主荒淫,不思进取,宠信奸佞,百姓怨声载道。天欲倾覆,他们不过顺天之道,应民之心。同样是史籍,起到传讯达意的功用,可能一开始修撰的目的便不同。这目的的不同又可归于史者的身份不同。史籍,不仅仅是一朝一代传承下来的记忆,也是后人窥得古人兴亡的镜子。一国之史由史者修撰,记录那些已经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事情。后人翻开史册,去想象千百年前那个时代的人与事,透过史官简洁的文辞,试图还原一个个真实的人物,恰似坐在台下看戏中角色的悲欢起落。”
至此,云束顿了顿,微笑道:“至少,我认同史官应该真实记下发生过的事,不昧心粉饰、扭曲。不过读史的人总该有自己的原则。”
岳公点首道:“大人高论,在下受教了。”即举杯,说了声“请共饮。”
云束抔杯对饮。
太庆十一年四月十三日,云束辞别岳公,返回九幽城。云束将所撰史稿呈与圣上省览。
圣上看毕,提出几点修改意见,后道:“朕派人去越国绘了不少地情舆图,你把它们加到地理志里。” 云束应诺。
圣上又道:“出宫这一趟辛苦你了,暂且不必管史稿,好好回去休息一段时间。”
云束施礼,道:“多谢圣上。”
云束退出极宁殿,回到听雪堂,玉茗、缃竹皆围在桌边议论。
云束走入问:“你们在做什么?”
缃竹笑道:“婆婆来看,皇后叫人送来的雨丝锦,真是好看!”
云束道:“皇后?”
缃竹点了点头,道:“对呀,皇后送的。”
玉茗道:“婆婆不在宫中倒不知道。去年上元节,圣上立了江太仪为皇后,现在都由她执掌后宫。”
云束一时无话,默默走到书案前坐下。这番怪异举动让玉茗、缃竹二人面面相对,不明就里。
又历经两年光阴,史稿纂写完成。云束又用将近一年时间校验,六次删改、添补,方于太庆十四年六月廿三日捧与圣上审阅。
圣上阅讫,甚喜,即下列刊印,留存至幽篁馆。
圣上感念云束纂修越史有功,授其为正三品宫令掌事,主管月俸发放、宫人分配。
云束上述岳公等人在史稿编就过程中亦起到支持作用,圣上遂嘉赏岳公,除其为尚书右司员外郎,杜邈复京都府衙推官一职。
云束自完结史稿,猛然清闲下来,反有些不适应。虽担任宫令掌事一职,却是阶重职轻,差事十分轻松。因受帝后倚重,禁中女官、内侍勾当官每遇见她,无不恭敬作礼问候。她虽表面温和谦逊,心中却颇有所慨。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往后日光闲散,流水潺湲,四时妆景相异,纵墙外朝升夕落,万物迭变,云束只守在容膝居处看书品画,闲作忆昔,凭此过活。棠棣谢,荷犹尽,银杏黄,梅欺雪,春风又绿满宫柳。韶光伊始,玉茗却两眼垂泪,求她向皇后说情,放她出宫。
玉茗道:“我答应阿娘桃花红过十回,便出宫回家。我已经违了誓,到如今已过去十四年之久。在宫里这些年,不曾收过家中半点音信。我整日忧惧,不知父母近况,是否尚在人世。求婆婆可怜我一点孝心,替我向圣上说个情,好放我出宫归家。婢定会将你的恩德记在心里,在堂上摆个长生牌位,日日烧香即拜,为你祈福祝祷。”
玉茗声泪同下,便欲跪拜。
云束忙拉住,安抚她一阵,遂问:“你今年多大了?”
玉茗道:“二十有六。”
云束讶道:“宫女二十二岁便能上报出宫。你欲出宫,为何那时不出去?”
玉茗面露难色,道:“四年前的这个时候,婆婆你还在编修史稿,婢去凤仪宫向皇后提起此事,皇后说婆婆辛劳需有亲近之人服侍,让婢先等一等。之后婆婆修完史稿,皇后没有找婢商议这件事,婢也不好再去找了。”
云束愧道:“是我的错。你那时便应该告诉我。”见玉茗满脸泪痕,云束道:“你放心,我会向皇后提及此事。”
玉茗破涕为笑,连连称谢。
云束至凤仪宫谈到此事,江皇后同意让玉茗还乡,另赐钱帛,以念其年少入宫,数年劳苦忠心。
云束送了玉茗几件首饰。三日后,云束、缃竹与玉茗在听雪堂门前,作最后分别。缃竹执着玉茗的手,说了好些话。玉茗微笑应承。
缃竹问:“你出宫后还能嫁人吗?”
玉茗笑道:“嫁不了人,只侍奉在双亲膝下,以报父母生养大恩。日日和双亲待在一处,以全从前不能团圆相聚的遗憾。”缃竹又问:“假如,我说假如,你的父母不在人世呢?”
玉茗道:“那我先会为爹娘守孝十年,再学个手艺,从此粗茶淡饭,了此残生。”
缃竹噙泪道:“你好好保重。”
玉茗含笑道:“你也是。”又偏首对云束道:“婆婆你保重。”
云束道:“保重。”
玉茗朝她行了一礼,遂转身走去。
玉茗刚离开,皇后便命两名侍女来听雪堂接替她。云束将她们送还,对江皇后道:“有缃竹一人陪着臣,足矣。她服侍臣多年,早已习惯听雪堂的孤寂。娘娘好意,恐怕那两位姑娘忍受不了那里清苦的日子。”
江皇后听出她话语中的推拒之意,既不劝说她答应亦不强迫她接收,只点首留下那两名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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