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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胥元八十五
圜州城东郊的山脚下,一黑一黄两匹马站在树下贴着取暖,一位身背柴火的老汉经过,举目四望,不见马主人的身影。
上山纷沓的脚印中,有两道痕迹很新。老汉望了望上山路的尽头,搓搓双手,裹紧身上厚衣,接着赶路去了。
山腰的背风口,积雪洁白如新,没有行人来回踩出的污秽,没有遍地散落的纸钱,也没有一块刻着名姓的碑。
此处只有山石和枯树,新翻过的土以白雪覆蓋,堆出一座干干净净的坟。
坟前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错身伫立,天地间,一坟二人渺小而孤寂。
俞衡静静陪着戊宁,等他解开他自己这一段心结。
呼出的气息飘散,隔着朦胧的团团白气,戊宁冷峻的侧脸才能柔和几分,他喉间微动,紧咬着牙的轮廓渐渐松弛下来,轻声开了口:“俞衡。”
“小的在。”
“你说,人死后,还会记得这一世么?”
“会。”
“那嬷嬷会后悔么?”
俞衡看了看戊宁,不作声。
戊宁垂下眼,苦涩一笑,“那应当是不会了。”
若死后当真能记得这一世,值得后悔的,大抵也不是寻了死,而是一步步走到不得已的境地,寻死反倒成了解脱。
那么母妃呢?
母妃会后悔那一日选择留在宫里,一步步走向死路么?
“你知不知道本王当年是如何重进王陵的?”
俞衡在戊宁看不见的身后,沉默摇了摇头。
“当年本王擅自回圜州,就是要回来看看,看看母妃是否当真成了那万人唾骂的千古罪人。那时本王才明白过来,所谓的南海练兵、西北镇守,根本是他为了将本王支离圜州找的借口,亏本王信了好几年,以为家国重任为先,遥祭先祖父母,实是不得已。”
俞衡专注地听着,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他说担心本王年幼,受不住连番打击,母妃论罪一事,只得先瞒着本王,瞒得愈久,反而愈加于心不忍,想的反倒是如何瞒本王再久一些是一些。”说到这,戊宁哂笑一声,自嘲道:“你猜怎么着,本王还是信了。”
戊宁咬了咬牙,缓缓道:“本王在长颂门下,对着圜州城跪了三天三夜,逼得他终是松了口,许本王用战功去换那再进王陵的机会。”
俞衡蓦一抬眼,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长颂门,那是进宫的第一道门。所谓“门”,其实指的是一整段门楼,十余丈外,常有百姓透过那长长的门洞遥望其后的方寸之景。
这第一道宫门,隔绝的是尊卑。
那年带着战功归来的王族少子,却得在长颂门下对着满城百姓跪上三天三夜,才配去看一眼他的父王母妃?
这件事,俞衡从未听任何人说起过。
一个寥寥几语诉说出的景象,让他如鲠在喉。
“本王只有平了百姓心中存积的怒,堵住朝臣阻难的口,才好请他开这个恩。”
俞衡还记得戊桢曾说过,戊宁是出不得错的。人最是会迁怒,尤其善迁怒于活着的人,可原来即便是不出错,人们亦要将错加之与戊宁身上,只因他的身世是个错,便什么都是错的。
那时候的戊宁得是多走投无路了才会那么做,那么轻贱他自己。
“他封了本王将军,破例赐了封号,无人敢再议论本王的出身,本王得以堂堂正正入王陵祭祖,君恩如山,本王不胜感激。”
俞衡别过脸去闭上了眼。他对二十岁之前的戊宁知之甚少,只能从各种“听说”里一点点了解,可他了解得愈多,反倒愈来愈抗拒。他不想知道戊宁是如何一次次被蒙骗的,他不想知道他这十五年来每一回更接近真相时的痛苦,他不敢知道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本王跪在父王陵墓前,以为母妃也在那里头,就跟当初落葬时一样。”戊宁颤声说完,平复好了一会,才道:“所有的一切,若非当年嬷嬷坦诚相告,恐怕本王至今还会被蒙在鼓里。”
俞衡心绪翻涌,听到这话忍不住说:“那您就不怕嬷嬷像背叛太妃那般,再次背叛您一回?”
“怕,怕。”戊宁喃喃,锥心一般,“所以本王在府里设了母妃的牌位,那本该是嬷嬷第一次知道母妃是谁。”
俞衡一滞。
“可她竟然,不惊讶。本王尚记得她当时的神情,她跪在牌位面前,看着看着就哭了。”戊宁戚然一笑,叹道:“若他知道母妃不过是匀国的庶民,那么本王早就不会活在这世上了。”
俞衡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觉得本王疯了?”
俞衡试想当年的戊宁,接踵而至的冲击足以摧毁他,他是做好了嬷嬷向大王告发和妃牌位的打算,等着同归于尽了。
“嬷嬷告诉本王,大王和太后都在找一个东西,一个他们不敢打草惊蛇的东西,一个他们怕被本王先拿到了的东西。母妃到死都未说出那东西在哪,因她知道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她,但若是让那东西落入了太后之手,本王也必死无疑。”戊宁抬起手,握了握空荡的掌心,“本王离得远远的,便威胁不到他的王位,可惜啊,他将圜州翻了个遍,也未能找出那东西来。他怀疑那东西一早已在本王身上,索性便留本王在圜州,一面有意引本王向睦氏寻仇,一面让嬷嬷打探那东西的下落,那东西只有毁了,他才能真正安心。”
戊宁注视着面前的坟,许久不再言语。
“这些年,嬷嬷帮了本王不少。”
后来的日子,便以这样平淡的一句话带过了。
俞衡过去时常觉得奇怪,明明嬷嬷是戊宁这般亲近要紧之人,可二人之间却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之感,而嬷嬷面对戊宁时,也总有几分不相宜的卑怯,如今回想,才一一有了解释。
这几年嬷嬷在暗中帮助戊宁,她向宫中传递的消息,一直在蒙蔽大王,削弱大王对戊宁的疑心。可这份十年后的相逢相伴里掺杂了太多的失望、愧疚与利用,他们能够再次相对而坐,是因那交织在一起变得面目全非的爱与恨、恩与怨,彼此折磨,也彼此相依为命。
俞衡心中五味杂陈,涩声道:“嬷嬷说,大王不是您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她怕您做傻事。”
“嬷嬷想错了,他要的是密旨,而本王要的是他一封诏书,自会有睦氏为当年之事血债血偿,本王与他之间,何需谈及彼此性命。”
“可是……”
“俞衡,母妃死了。”
戊宁忽然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令听的人一怔。
“本王杀再多的人,夺位称王,母妃也无法复生了。”
俞衡心里泛起细密的刺痛,小针扎似的。
“王权之下,本王并非不懂得保命,可这世上总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俞衡垂下眼,揪心得眉头都拧在了一块。
嬷嬷希望戊宁一世安稳,他当然也愿戊宁平安顺遂,但他们都没有想过戊宁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
这份执念早已长进了戊宁的血肉里,剥离不了,斩断不得,那不仅仅是仇恨,还有更多戊宁对和妃的思念,若劝他放下这一切,那该是多残忍的事。
戊宁独自走远了。
山间目之所及萧瑟荒芜,俞衡望着那孤独的身影,徒留悲叹。
他慢慢自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小截桂树枝子。
俞衡将枝丫插于坟头,在苍白天地间,那截枝叶是唯一一点鲜活的青翠。
天寒地冻的朔凛,桂树又熬过了一个冬天,照料它度过这个冬天的人,却选择不再走出这个寒冬。
俞衡此刻空然怅惘,他对嬷嬷有敬重,有感激,但因为戊宁,一切颠倒成了愤怒、痛恨,可那些悲愤在嬷嬷死后又逐渐消散,时至今日,只剩阵阵虚无。
那一日禁室之后,关于嬷嬷的死,戊宁未再问过他一句。
他怎么察觉出了嬷嬷的端倪,嬷嬷对他说了什么,他又对嬷嬷说了什么,戊宁似乎全然不在乎了。
自始至终,戊宁对一些事只字未提,譬如文氏兄弟,譬如嬷嬷当年在他与那两个孩子之间做的抉择。
虽不可相提并论,但他想他懂那种被舍弃的滋味。
为己欲、为念想、为更重要的人,都没有错。那时候他也是装作不在乎,也没有多问过一句。
问了就太傻了。
坟头上盖着洁白的雪,翠绿的桂树枝子仿佛意味着破冬新生的春天。
干干净净地走罢,干干净净地去见太妃。
他知道戊宁不会再来看嬷嬷了。
一座孤坟,落叶不归根,已是戊宁对嬷嬷最大的惩罚。嬷嬷会永永远远地望着王陵,生生世世求一个原谅。
于戊宁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俞衡扭头眺望,遥远处的王陵里,也有一座相似的坟。
他终于知道为何每回戊宁来此处,总是望向更北边,历代君王的陵寝位于正中,可王陵的后山,才埋葬着他最想念的人。
“太妃,您保佑小的,为王爷拿到密旨罢。”
俞衡最后深深看一眼那坟,转身跟上了戊宁离去的脚步。
俞衡一层一层揭下腰上缠裹的布,那道与戊宁肋下伤处相差无几的伤口,已然愈合得差不多了。
到底是御用的伤药,他这又是再寻常不过的刀伤,好得自然是快。
他面前摆着水盆,手边堆着些带血的秽物,新长的肉发痒,那滋味可比疼痛要难忍许多,他紧皱眉头,犹豫是否该取些止痒的草药来一并敷上,正琢磨着,手中握着的剪子还未放下,这副场景,让俞彦撞了个正着。
推门而入的人愣在原地,惊讶地看着他。
“你、你这是?你受伤了?”
俞衡眼见慌乱,目光闪躲,反问道:“你做什么?”
俞彦被问得亏心,一时也不知俞衡是质问他为何擅入他的屋子,还是问他前来为何事。他撂下手中拎着的炭炉,道:“这炉子在门外地上搁着,我见正烧着,放在外头也不是个事,想着拿进屋里来。”
俞衡瞥了一眼那炉子,神情不太自然。方才下人来敲门,他正好在换药,便吩咐先搁在门口,没料到转眼的工夫,便让俞彦给碰见了。
他装作若无其事,草草裹起伤口,穿上衣衫,敷衍道:“多谢。”
他这冷漠的态度又是古怪,俞彦顾不上多想,紧接着问:“你那伤是怎么回事?”
瞧俞衡这伤口的模样,不像是新伤,可他们自南境归来也有些时日了,时间也对不上。
“没什么事。”
俞彦正色起来,方才他定然不会是看错了,那不是个小伤,伤在了腹部,能叫没什么事?他突然想到什么,厉声问道:“你在禁室受刑了?”
“没有。”
“你这伤的位置……”
“你自南境归来,身上就不带一点伤?”
俞彦哑然,心中却仍纳闷,他打量着俞衡身上,狐疑道:“你让新罗人伤的?”
俞衡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这都多久了,怎会还没好透?你用的什么药?”
俞衡走过来将炭炉提进里屋,也就应了两个字:“快了。”
俞彦讪讪,看出俞衡不怎么想同他说这个,他自觉是方才进屋进得理亏,也不好再自讨没趣。
“这个时辰你该在兵营,怎么回府了?”俞衡束起外衣,随口问。
“王爷传信命我回府来见。”
“可有说何事?”
俞彦摇头。
俞衡微微皱眉。有嬷嬷这一先例,他对谁都多疑了起来,主子召见他们本是寻常不过,可他实在担心,那不会是什么寻常事。
“阿彦,”俞衡若有所思,审视了俞彦一会,试问:“王爷与你,是不是……”
是不是也像他与嬷嬷一样,交换了一些秘密。
俞彦听着俞衡未说完的半句话,脸上没什么神情。
俞衡忽而一挑眉,试探全无,朝俞彦笑了笑,温声道:“算了,无事。”
这一次,他要先听戊宁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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