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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4）
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迈开了走出彼此生命的沉重的步伐。
每一步，都要穷尽极大的力量和勇气，随之而来的是一段只属于他们的往事；而下一步，则是残忍地将这段记忆中珍藏的所有情感从他们的生命中剥离，就算血肉模糊，就算痛不欲生……
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姬小桃还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她想要摘得一枝桃花，好插在花瓶中送给爹祝寿。她努力踮脚的模样甚是可爱，漫天的花瓣落满了她乌黑的长发。如果他没有伸手帮她摘下那枝桃花，是不是他们此生就会擦肩而过？
他们第一次分别时，约定了次日一起去树林中采摘草药。如果第二天他选择爽约而随二哥去皇宫赶赴国宴，是不是就没有了之后的难舍难分？
他们第一次争执，甚至已经记不清是为了什么理由。她红扑扑的小脸上全是泪花，哭闹着发誓再也不要理他。如果，她兑现了她哭泣时的誓言，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成为彼此命运中的羁绊？
他第一次拉住她暖暖的小手。
她第一次亲吻他灼热的脸颊。
他们第一次约定，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以后等我长大了，我要和长空住在一座青翠的山里，用竹子和木头搭建小屋子。嗯……要有前院和后院！每天我就种种花，养养小鸡，看太阳升起来落下去……”——她一边跌跌撞撞地前行，一边泣不成声。
“桃花，别伤心了。伯父走了你还有我，我不是说过要好好照顾你，不离不弃吗？”——她渐渐停下了脚步。
“春赏山花，秋尝果实，过着这般自在的日子，喝清水也会甘甜醉人，只要是和长空一起就好。”——她忽然挣脱开赫莲挽着她的手臂，猛然转身。
若失去彼此，他们的生命中还会留下什么？
“小桃！不要去啊！”
赫莲拼命想要抓住那个赴死的身影，却只抓住一片被撕破的袖口，她被脚下的石子绊倒在地，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家丁粗壮的棍子昏天黑地地砸向她，她却感觉不到疼痛，直到她意识到自己是被一个温暖的身体紧紧搂住。
他搂得那么紧，让她几乎快要窒息过去，再睁开眼时，她看见了苏劼苍白的脸庞。那些棍子狠狠在他瘦削的后背上起落，他肩头的血滴在她的脸上……
她突然像一只发了疯的野兽，疯狂地挣扎着，愤怒地咆哮着，却始终无法挣脱他的怀抱。
无能为力……她救不了长空，救不了小桃，也救不了苏劼……
乱棍渐渐停止，苏劼艰难地抬起头，以沉默目送姬小桃奔向神庙的粉色身影……
……
“长空——”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姬小桃奋不顾身地向着她牵挂了一生的人飞奔而去。她双目中倒映着的，是只有她一个人所熟知的情深似海的眼神，风声在她耳边呼呼作响，好似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们铭刻在心的誓言。
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以最悲壮的姿态飞向那万劫不复却又温暖如初的终点……
沉沉的大门吱呀着关上了大半，司徒长空转头看去，黑压压的人群中，一团粉色的身影从远处向他飞来，仿佛一簇盛放在暗处的夭夭桃花，一瞬间便明媚了他灰暗的天空。他忽然感到顿悟了，放下了，脚下的步伐开始变得轻快，活力又重新注入到他的体内——他全然不顾地甩下了玄紫长袍，不能自已地迎向属于他的温暖。
五步之遥。
姬小桃张开双臂，笑靥如花，只是胸口突然涌来一阵透骨的凉意。她低下头去，一抹鲜红在她胸前漾开。
“不要啊——小桃回来啊——”
她听到赫莲绝望的尖叫声，可是，她停不下脚步。
四步之遥。
她向前的步伐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而他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长空？
她张开嘴，想要喊他的名字，却喷出了一口鲜血。
三步之遥。
她听到他近乎崩溃地呐喊，看到他不顾一切地向她伸出手去，可她只能用尽力气回报他一个感激的，充满歉意的微笑。
又一支长矛刺过，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再一支长矛刺过，她终于倒下了，像是承受不住风雨忽来的花朵，将将开放，却被狠狠地打落枝头，无力回天。
“桃花——桃花啊——”
司徒长空声嘶力竭地喊着她，泪水决堤。
咚！
乌黑的大门重重地关上了，不由分说，不容感情。
生与死，爱与恨，欢乐与宿命，都被这扇门冷冷地隔开。
司徒长空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近乎疯狂地捶打着冰冷的门，四面八方的痛楚铺天盖地地袭来，将他活生生拉入了永无天日的黑暗里。他明明就要回到她的身边了，那扇门却如同一头凶恶的猛兽，瞬间吞没了所有的温度的希望。
姬小桃的唇边泛起一个惨白的苦笑，血液从她胸口汹涌而出，生命在迅速地流逝，挣脱她的躯体，与大地相拥。
渐渐地，她没有了体温，也没有了知觉……
……
眼前忽然一片炫白，有如将黑夜照成白昼的闪电。
白光之后，她看到了纷纷扬扬的花瓣从天空飘落。有一个少女正坐在高高的桃树上，眯着眼笑着，一身朴素的淡粉色衣裙，长长的头发瀑布般垂了下来。那是她自己。
“桃花——”
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在漫天花瓣中，他向她走来。
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身材，冰蓝的丝缎长衫上绣着淡雅的云纹。披散的黑发衬得头上的白玉发簪更加雪白。他有着温情的双眼，弯弯的浅笑着，像是和煦的春风，可以融化一切冰雪。
“都多大了，怎么还喜欢爬这棵老桃树？”
“嘻嘻，谁叫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被你取笑不会爬树呢！”
“哈，如今可不敢再取笑高手了。来吧，我们走。”
“嗯，今天我们去哪儿？”
他牵着她的手走过一次次春去秋来，山花浪漫。
岁岁年年，如梦如幻……
桃林中又隐隐传来了孩童们无忧无虑的吟唱——
酒醒只在花下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只可惜我不会喝酒，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太过拘谨无趣？”
“不会呀。春赏山花，秋尝果实，只要是和长空一起就好。”
她拉了拉他的衣袖，好奇地问道：“长空，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他温柔的笑着，帮她拂去落在头上的花瓣。
“去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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