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

作者:于栖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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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7 章


      大雪下得如棉絮一般,驿道之上灰霾的天压得很低,路边零星几棵光秃秃的树木,越发衬得前路灰暗。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了路边,蔡璜罩着一件秋香色团花暗纹披风,满脸烦躁地下了马车,头也不回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吵了这一路,我耳朵都快生茧子了!再絮叨,我这便送你回京去,落个清闲!”

      马车帘子紧接着被撩起一角,穿着银红色妆花褙子的妇人跟着下了马车,她梳着圆髻,簪一对嵌黄碧玺的鎏金簪子,花信年纪,圆月脸庞上带着忧愁之色,长吁短叹:“老爷,您怎么不分好歹呢?妾身是为您鸣不平啊!这公案本不是您的主意,怎么就轮到您背黑锅了?刘中堂也太不仗义了!诶,老爷!——”

      蔡璜摆摆手:“打住。老子要解手,你想伺候留着晚上。”

      蔡太太跺了跺脚站住步子,泄气地甩着帕子回车厢,嘟囔道:“四川,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娘这辈子还没行过这么远的路……哼,天晓得什么时候能再回京!”

      蔡璜往路边的野草丛走深了些,一边放水一边发呆。

      这娘们说得也没错……

      临行前,刘中堂亲自来给他送行,让他去了四川好生做官,过个三年五载,出了政绩,他再将他调回京城。话说得好听,可刘中堂最近渐渐被郭中堂挤兑得没地儿站了,自身都难保,三年五年之后,还有余力照拂他吗?

      越想越后悔,可惜站了队便没有回头的余地,盗银的这口黑锅,也只能他背了。好歹他和刘中堂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刘中堂不想管他了,也得掂量掂量他肚子里装的东西……

      蔡璜做了一番自我安慰,手上抖了抖提起裤腰带,却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周围怎么这么安静?

      他猛地回头一看,方才还守在那边的两个家仆,赫然已经倒在了地上!

      蔡璜汗毛直竖,往周遭扫视了一圈,虚张声势道:“谁在那边?出来!”

      话音刚落,只听周身草丛中一阵窸窣,紧接着,十余个蒙面的健壮大汉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现了身形,杀意毕露。

      蔡璜迅速打量了个来回。

      这么多人,而且全是太阳穴鼓出,手臂青筋虬起的练家子……他雇的镖师绝对不够看的,只求财还好,若是……

      他飞快做了决定,双膝一软便跪在了湿淋淋的泥地上,抱头求饶道:“诸位好汉饶命!小民只是偶然路过,无意冒犯宝地,身上还有一千两银票,车上也装着些金银细软,尽可奉给诸位好汉,只求勿伤我小民一家性命!”

      为首的汉子稍矮一些,却明显是这群人的领头,声音似乎提前做过处理,极为粗噶,冷笑着道:“爷可不是为了些铜臭之物,爷是要取你这颗项上人头!”

      语毕,他身边的一个汉子便脚下一动,转眼便出现在蔡璜身侧。他都来不及躲闪,便察觉到脖子上一凉,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赫然横在他颈前。

      那长剑即刻往前一伸,蔡璜情急之下伸手去挡,竟然真叫他挡住了!

      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蔡璜大叫道:“好汉!好汉!纵然要取我性命,好歹容我做个明白鬼!我自认从未结下此等仇怨,谁派你们杀我?我出十倍价钱买我这条贱命!”

      为首的汉子像逗弄猫狗一般轻肆道:“告诉你也无妨。你只想想,你将谁得罪得最狠,便是了。至于十倍的价钱,哈哈哈,谅你出不起这个钱!”

      蔡璜的表情十分精彩,变幻几度,犹疑道:“你们、你们是冯家派来的人?”

      那汉子呵呵笑道:“看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废话少说,动手!”

      蔡璜心里后悔得要滴血了!

      谁想到那冯馥堂面上看着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却在背后算计着要取他性命!明明他已经认栽上路做个鸟官了!

      早知冯馥堂如此心狠手辣,连谋杀朝廷命官的事都做得出来,他说什么也不会听了刘中堂的话去陷害他的!

      眼见手掌中握着的刀刃骤然力度猛增,蔡璜死死咬着牙关抵住,另一只手猛地一抬,瞬间衣袖翻飞,银芒一闪而过,快得叫人分辨不清是什么东西。

      持剑的壮汉下意识躲闪,蔡璜瞅准机会挣脱,一边继续使暗器,一边马不停蹄地往驿道方向跑去。

      幸好他为官多年,不是什么天真的书生,若不是带了这个保命的家伙,今日便真要血溅此地了!

      然而他到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暗器只牵制住那群人一时,蔡璜才将将看见驿道,脖子便被攫住,像只小鸡一样被人拎了起来。

      这回拎着他的是领头的那个汉子,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凶神恶煞,狞笑道:“倒是小瞧了你,原本一刀解决的事,你非要找不痛快,哼哼——”

      谁料话音未落,一阵阴冷寒风吹过,竟然将他覆面的黑纱都给吹落了!

      蔡璜瞪大了眼睛:“你、你是刘中堂的人!”

      露出来的那张脸其貌不扬,下巴处两点黑痣,不正是刘韵芳身边最得力的随侍护卫!

      蔡璜在他手底下玩命地挣扎起来:“刘中堂绝不会这样对我!这其中定然有误会!我要当面同刘中堂说清楚!”

      那护卫阴着脸道:“你还是到地底下去想明白吧!”手上力道收紧,蔡璜顿时脖颈一梗,空气不能入肺,用力想掰开护卫的铁掌,双脚在空中不停乱蹬,脸上逐渐转为猪肝红。

      护卫冷冷地盯着他渐失生机。

      谁料就在此时,左后方忽然破空射来一只箭矢!

      护卫手臂被箭矢擦过,下意识松了力道,蔡璜咚地一声掉了下来。

      他捂着脖子重重咳嗽起来,稀薄的空气涌入喉中,几乎是贪婪地大口吸气。

      不等他喘气够,整个人又被提溜起来,这回好歹比方才轻松许多。

      一众汉子无暇顾及他,都严阵以待地望着前方——一队兵马正疾驰而来,转眼已到跟前!

      只见来人皆着甲胄,为首的年轻男子着大红圆领织金曳撒,手上挽着一副弯弓,赫然正是方才射箭之人。

      蔡璜心中大喜,有救了!

      骏马上的男子看了他一眼,并不多言,只一挥手,两方人马便对打起来。

      挟持他的这群黑衣人看着凶神恶煞不好对付,行兵却更甚一筹,几个回合之后,这群人便负伤逃窜而去,只留下一个腿脚稍慢的汉子被活捉。

      为首那男子翻身下马,拱手道:“在下天津卫指挥使梁伯宣,巡查至此,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蔡璜死里逃生,心有余悸,脸色还是白的:“多谢梁指挥出手相救,否则小弟便要殒命于此了!小弟姓蔡,单名一个璜字,梁指挥可称我子璜。”

      梁伯宣点点头,上下打量了眼他的穿戴,道:“子璜兄往何处去?如何遭遇上这么伙泼皮无赖?”

      蔡璜嘴里发苦:“小弟本在户部为一小吏,今番是往四川平武赴县丞缺,谁料——梁指挥可否让我问上此人一句?”他指着地上被绑起来的俘虏道。

      梁伯宣无可无不可地让开一步:“子璜兄请便。”

      蔡璜便走至此人面前,深呼吸几口气,悲愤交加地厉声喝问:“你们老爷为何出尔反尔,要加害于我?!”

      被俘虏的汉子原本还嘴硬,被梁伯宣手下的人干脆利落地左右开弓赏了几个巴掌,这才肿着脸道:“……小的不知情啊!不过是听上头的命令,上头如何交代,我们如何办事便罢了!”

      蔡璜追问:“你们上头要你做什么?”

      汉子老老实实道:“在此结果了你的性命……再嫁祸给金部郎中冯馥堂。”

      蔡璜一听,脸色更是白得不见血色,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人摇摇欲坠。

      刘中堂要害他……刘中堂竟然要害他!他为刘中堂鞍前马后,不知效力了多少年啊!

      他又隐约听见太太哭哭啼啼的声音,睁眼一瞧,果然是家中蠢妇人提着裙子跑来,手上还抓着个什么东西。

      蔡太太抹了抹眼泪:“老爷,你还活着啊!我以为你已经遇害了呢!”说着递过来一只玉佩。

      蔡家雇佣的镖师跟了过来,解释道:“……方才有一群人劫持了马车,小人等同其僵持不下,他们忽然像是听见了响应走了,匆忙之间遗落下这只玉佩。”

      蔡璜拎起来一瞧,玉佩底部雕刻着一个小小的蘅字。

      他握紧了玉佩:“好、好、好!”

      梁伯宣适时开口:“兄长脸色不好,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嫂夫人也受惊了。馆驿就在前方不远处,不妨去休整一二?”

      蔡璜看了眼疲惫的太太,蔫头耷脑道:“多谢梁指挥。”

      馆驿厢房中,仆役端上来菜,紫砂锅里盛着天麻炖乳鸽,一盘清蒸鲈鱼,还有糟鹅掌和一小碟嫩黄瓜。

      蔡太太被请到了另一间厢房歇息,梁伯宣坐了主位,站起身给蔡璜敬酒:“有缘千里来相会,小弟为子璜兄压惊,也祝子璜兄心愿得现。”

      蔡璜自然是一饮而尽,几杯酒下肚,头脑便有些发热,兼之梁伯宣话语挑拨,竟是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吐了个干干净净,只掩去了刘韵芳的真实身份。

      梁伯宣笑着转了转酒杯,长长地哦了一声:“难怪,方才听子璜兄盘问那杂碎,听着不大对劲,原来是从前便与他主子交好。如此薄情寡义之人,焉能成大事?”说着摇了摇头。

      “我呸!”蔡璜恨恨骂道,“算我从前瞎了眼,竟然为这种无耻小人卖命!”

      他真是悔不当初,误入狼窝!

      梁伯宣叹了口气:“四川山高路远,今番不得手,那人未必就没有后手。子璜兄要如何保全呢?”

      蔡璜从愤怒中暂时抽神,也是茫然,垂头丧气道:“也只有在路上多雇些镖师了。”

      “这也不是万全之策啊!”梁伯宣又是长叹一声,“依小弟之见,需得釜底抽薪才好。”

      蔡璜一听,登时急切道:“何谓釜底抽薪?莫不是贤弟有良策?还请贤弟教我!”

      梁伯宣呵呵笑道:“自然是先弄得对方后院着火,自顾不暇,如此以来,哪里还有功夫对付你?子璜兄自可趁此机会,攻守易形,彻底绝了对方的活路。”

      蔡璜苦笑道:“贤弟的法子虽好,却是太过空泛。我留京尚无法与之相对,更何况如今已在贬谪路上,不说四川路遥,鞭长莫及,就说这千里之路,也是危机四伏啊!”

      梁伯宣面露惭愧之色:“倒是愚弟纸上谈兵了。”

      正在此时,却有一个行兵匆匆跑来,进门便嚷:“大人,大人,不好了!”

      梁伯宣皱眉:“何事如此惊慌?如实报来!”

      行兵惊慌道:“方才那刺客,他、他……他自尽了!”

      梁伯宣霍然起身:“废物!你们是如何看管的!”

      行兵被一脚踹到在地,就势跪道:“小的们看守不力!那刺客趁小的们一个错眼的功夫,含化了藏在喉咙里的毒药自尽的!”

      梁伯宣脸色难看,呵斥:“滚出去!一会儿再与你算账!”

      行兵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梁伯宣转头又换了副神情,唉声叹气地对呆滞的蔡璜道:“这下可该如何是好!如此一来,死无对证,子璜兄便是报官也无用了!那人竟然能出动死士来对付你,唉,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蔡璜却倏地站了起来,神情凝重,似乎在深思纠结些什么。

      梁伯宣静候片刻,见时机成熟,愤然道:“小弟我素来仗义,见不得此等恶人逍遥法外。子璜兄为此人鞍前马后效力多年,手中未尝没有他的把柄。若兄长不嫌弃,可以交给我,小弟定然替你将此人绳之以法!”

      蔡璜面露动容之色,却摇摇头:“贤弟一番心意,实在教我感激涕零。你我素不相识,贤弟却能伸出如此援手,我又如何忍心看贤弟与此等禽兽对上!贤弟放心,我这里倒是已经有一个更好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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