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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得愿
七月中的一天,云束照常去大相国寺寻书。长久在此的书贩颇受她恩惠,已同她相熟,知她惯求越籍,亦会帮她打听下落。
云束徘徊在各书摊前,一名极清俊的小公子经过,扫眼啧了两声。
摊主道:“小子,你好端端地啧什么嘴?”小公子道:“无他,只是见你这满摊子的书,顿生感慨。”
摊主问:“感慨什么?”
小公子笑道:“慨你一摊千百卷,该当庖厨烧火纸,恨那闲人不识货,赔了银钱又跌相。”
摊主怒道:“哪冒出的小鬼头,成心赶来讨打!牙都没长齐,也学着嗤笑人了!快滚,不然老爷定叫你好看!”
小公子抛下个鬼脸,溜至对面花果铺席前了。
云束在心底暗笑,闲逛多时,遂回客店里。
酒博士为她张罗饭食。她坐在下面正用时,那个清俊小公子走进,手提胁夹许多东西,呼道:“小二,好饭好菜上来!”
酒博士笑迎他入店,待安置好他,便趋进厨房向厨子报菜。厨子加紧动了起来。不多时,店内昂贵肴馔被一一送上桌。酒博士欲为他斟酒。小公子摆首道:“不要酒!”酒博士遂赔笑撤下酒。
几个札客打量他穿着、举止及桌上陈放的山珍海错,忙挤上前,争为他吹曲弹乐。
小公子乐得直拍手。
云束吃过饭,上房间换了件衣服,再下来时,那小公子仍在听曲。
札客表演完,朝他讨要赏钱。小公子笑嘻嘻,摸了摸腰带,笑容僵在脸上,解下荷包,一只眼往里瞧。
那几个札客常年在各家酒店辗转,惯在风月中打滚,见他现出这副表情,约摸猜出他是个充大头,混白食的人,齐围上去扯着他。
酒保见状也去向他讨饭钱。一时店内骂声、好言、劝语、哂笑、叹息交杂在一起,甚是热闹。
云束正声道:“酒博士。”酒博士挣出,问她有什么事。
云束下颏点向那被人纠缠的小公子,道:“他的饭钱算我账上。”
酒博士登时喜上眉梢,道:“娘子真是菩萨心肠。”
几个札客见讨钱无望,也松开手,觑眼望她。云束走下楼梯,道:“你们的钱我来给。”
札客疾上前,拿到碎银子,忙作礼道谢。云束方走出客店。
小公子挈着东西,哼了一声,跑出来赶她。他唤道:“娘子,等等我。”
云束并未停下步伐。小公子好不容易追上,喘了两口气,道:“多谢你方才为我解围。那钱我明日便还你。”
云束道:“不用了。”
小公子道:“那怎么行?我若不还你钱,这餐饭便成你请我了,我与娘子萍水相逢,娘子何故请我?古人曾讲‘无功不受禄’。况且我才不是吃白食的,我带了银子的,不过银子都买这些东西花光了。”
云束看了眼他胁下的东西,微微笑言:“如此,我便劳你帮我个忙,以此抵了那些钱。”
小公子笑道:“请讲。要是我能帮到,定竭力帮持。若我帮不到,便求我舅舅帮你。”
云束只随口一问:“你可知京都里有个姓杜,酷好藏书纳籍的人?”
小公子眸子一转,笑道:“我还真知道。”
云束又惊又喜,见前方有茶棚,便拉他坐下,仔细询问。
小公子道:“那人我倒不认识,不过我舅舅认识。”
云束急问:“你舅舅家在哪?可否领我过去?”
小公子道:“我碰巧也要去,便带你同去吧。”
小公子引云束沿街边走,又弯弯绕绕,拐过几个巷坊,至一座洁雅的宅邸前,匾上书着“岳宅”。
小公子走上门阶,叩辅首门环。不一时,便有人出来应门。那仆人欣喜道:“公子来了,主人今早才念着你。”小公子对云招手,她方走上门阶。
小公子道:“这娘子是我带来见舅舅的。你快去通报一声。”
仆人去内宅传报。小公子径直领她入内。走到半路,迎面遇见一位身形瘦颀,颔下美髯,双目炯炯的中年男子。
小公子转至他臂膀边,笑道:“舅舅。”岳公睇云束一眼,侧首责问:“你又闯什么祸了?我真不该写信叫你回来。”
小公子道:“我哪有闯什么祸!只是回来之初,想着不好空手来见你,便特意去大相国寺给你买见面礼。这才晚了点来。”
岳公笑道:“ 你能顺利到这儿我便该烧香拜佛了,哪还会贪图你那些礼物。”
一旁两个仆人接过他手里胁下的东西。
岳公看向云束道:“这位是?”
云束欲讲却被小公子抢先介绍:“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事。我忘了把银子都花在买礼物上了,吃完饭没钱付账,是这位娘子好心帮我垫了。”
岳公恨道:“你呀!还不快进去!”小公子闷闷走开。
岳公转而对云束道:“多谢夫人帮扶小甥。请进花厅坐,在下自当酬谢。”
他们二人并肩入花厅,又令仆人上茶摆果。岳公对云束作揖称谢。
云束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今日与令甥同来,并非为了讨债,而是为了别的事。”
岳公问:“何事?”
小公子从画柱后闪现,道:“我答应娘子帮她一个忙,以作抵债。娘子问我是否知晓一个姓杜,好藏书的人。我想起来,这个人曾来过家里,不是舅舅的朋友吗?便带她来找你了。”
岳公凝眸,道:“夫人如何得知这人?”云束道:“数年前曾游玩大相国寺,意寻天下典籍宝卷,恰逢一书贩告诉我,城内有一姓杜的宅主,藏书盈室,纳有九州书籍。昔年不得空,无法拜谒,如今方能脱身,遂遍寻京都,欲访其人。”
岳公道:“这人原和我有来往,算得上半个山人,近年云游四处,与我也没有了联系。在下欲相助夫人,可实是无能为力。还望夫人见谅”
云束垂眼道:“无妨。”
岳公对小公子道:“去管家处支些钱,到矾楼买几碟饮食果子回来,请夫人用。”
小公子雀跃而去。
岳公遣退奴仆,坐在堂前座上,沉声问道:“你究竟为何而来?”
云束道:“寻书。”
岳公问:“寻何书?”
云束道:“越籍。
岳公缄默思索,问:“你到底是谁?”
云束微笑道:“一个访求者罢了。”
岳公问:“你为何寻越籍?”
云束道:“受人之托,编修越史。”
岳公问:“受何人所托?”
云束迟疑道:“不方便透露。”
岳公道:“你如果不说,引见之事便免谈。”
云束拱手,道:“我受当今陛下重托来此寻典编籍。”
岳公诧然,道:“你是……”
云束道:“我是禁中女官。”
岳公忙施礼称呼。云束道:“不必。现在可否引我见那位宅主?”
见岳公一脸为难的神情,云束问:“怎么?还不行?”
岳公道:“不是我不想帮,实是爱莫能助。眼下,杜兄早便不在汴州了。”
云束道:“他在哪?”
岳公道:“桂州。”桂州乃岭南道辖下一州,逼近国朝最南端边界,为国人称作“蛮裔”。
云束听了,倒吸了口凉气,问:“他作何要去那里?”她却在心里猜测,大致与贬罚有关。
果然,岳公叹气道:“大人可还记得四年前图炎之案?”见她点头,方道:“陛下盛怒,不仅将图炎夺职斩首,其家小皆充作官奴,还严惩与图炎素有来往的人,甚与其略有瓜葛的人也要按律治罪。我那杜兄,恰和图炎一门生关系甚好,在他的举荐下,得了个推官。却不料刚赴任没多久,就遭此大祸,被牵连进这个案子里,贬去了桂州了。”
云束慰道:“你莫忧。常言道‘祸福相依,否极泰来’,他定然不会白蒙此祸。他这处罚定了几年?”
岳公道:“八年,已过去四年,还要再等四年才可解脱。”
云束虑道:“四年?”
岳公道:“大人不必担心。我那杜兄爱书如命,知道自己即将罹难,便同我商量,将他收藏的书暂存在我这里。”
云束听讫,喜道:“果真如此,累你领我一看。”
岳公道:“书皆排放在我的书斋里,请跟我来。”
岳公引她穿过两扇仪门,通过一个景致错落的园庭,走上檐桥,来到一僻静的斋室前,横匾上錾有“松琴斋”几个字。岳公推门,让云束先入。
云束步入其中,顾望四壁,见轩敞斋间,能容纳多座书架,每一架上又密密摆有书籍,不留空隙。纵观满室籍卷,虽多却丝毫不紊乱。
云束问:“越籍放在哪儿?”
岳公引她来最里面书架前,指着上边满满一排,道:“这便是。”
云束看着文人所作县志、杂记、赋骈、辩原,在心中暗喜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先前,我那般辛苦去打听探寻,却是没个踪影。如今只因心念一动,做了件与人方便的事,反意外找到了。这难道不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吗?云束问:“可否允我借这些书回宫纂修史籍?修成之时自当完璧归还。”
岳公犹豫道:“不是在下不愿借,只是这些书并不是我的,在下做不了主。其外,这些书是私下运到在下宅里的,若被人发现,不好解释;再者,女官要回宫著书,难保这些书不会脏污,遗失,在下自不会诘难你。可你知道我那杜兄爱书如命,要是回来问起,在下便难解释。”他转睛一想,道:“不如你就暂滞此修史,在下将这间书斋留于你,便于你随时查阅文卷。既留下杜兄珍籍,又遂你心愿,一举两得。”云束道:“好是好,不过临行前我已答应陛下,一年之内必返。若依公之计,反失了信。”她纠结片时,见岳公不让步,便道:“行,我便留在此处修史。陛下那里,我书信一封,求府尹上呈殿堂。”
岳公让她搬来此居住。云束推辞再三,终是同意了。岳公派仆役陪她去客店,取来行李,付了房钱,又令人打扫出一间厢房供她住。
次日,云束到当地府衙,求见府尹,把携带的云龙纹白玉佩拿给他看。府尹忙施礼。云束把书信交与他,烦他散朝后转呈陛下。
府尹连连允诺,云束这才离开。几日后,府尹捎来口谕,陛下让她安心编史,无需计较时日长短。
自此,云束便宿于岳公宅邸,夙兴夜寐,焚膏继晷,身置斋内专心参书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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