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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胥元八十四
夜深,昱王府安宁如常。
哪都静悄悄的,连走动的人影也不见,穿廊上仍挂着过年的红灯笼,凉风一吹,微晃起来。
后院门前的树将风挡了去,檐下灯笼于是挂得稳,风过雪落,无声无息。
院里,各处也一如往常地点着灯,穿过里门,那唯一一间有人气的小屋中暗着,里头住着的人一向灯熄得早,这个时辰了,自然是睡下了。
只是这次,她不会再醒来了。
屋子跟前一方空地,四面白雪,其中放着一口乌黑的棺材。
棺材冰冷,屋子冰冷,院子也冰冷,让喜庆的灯笼映着,有种惨烈的悲凉。
棺材前,一人站了许久,可他实在未能给这院里增添几分人气,若此时有旁人见了他的脸,定是要吓一跳的。
白事晦气阴森,却不及他脸上的阴郁来得骇人。
戊宁眼下青黑,僵硬地站在那,看上去颓靡不堪,却又带着满身的戾气,定定地注视着那口棺材失神。
他独身一人,像一尊石像,整个后院的冷清与孤寂,在这一刻尽数凝注在了他身上。
也是到了此时此刻,他才迟迟发觉,面对这口棺材,面对棺材里躺着的人,他其实无话可说。
那里头是他的乳母,他吃她的奶水长大,彼此陪伴过最单纯的时光,若真要论,她是要比母妃还要亲上一些的,他敬她爱她,要为她后半世养老送终。同样的,那里头也是他的乳母,她为保命归顺于大王,她亲眼目睹他的母妃被折磨被活埋,她指认他的母妃背叛通敌,她“藏”了十年,再“逃”来他身边,成为宫里那一对母子盯着他的眼睛。
他怎会不知道呢,他没被蒙在鼓里,他全都知道。
戊宁眼睑一颤,微微启唇,呵着气,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慢慢伸开右手掌,其上是一枚发乌的莲花银扣。
这是用在衣带上点缀的扣子,做工精巧,样式却已非常旧了,看色泽也能瞧出是经年的东西。戊宁看了掌心许久,终于缓缓迈动脚步,来到棺材跟前,将那银扣轻轻放在棺盖上。
他撑着棺盖边沿,低下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哑声道:“不是要等本王的原谅么,怎么不等了。”
五年前,他在王府重见旧人,旧人口中的旧事,让一切天崩地裂了。
那时嬷嬷跪在他面前,也是握着这一枚银扣,泣不成声。这是当年在王陵里,在他母妃被埋后,那些人烧去他母妃的衣衫时,嬷嬷趁乱自其上拽下的扣子。可是这样一枚旧物其实说明不了什么,宫中这样的银扣比比皆是,嬷嬷无从证实那是他母妃衣衫上的饰物,他那段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也当然不会有这样一枚寻常的衣扣。
那桩桩旧事是那么荒谬,那么残酷,他半个字也不愿信,可嬷嬷腿上的伤残、今日大王跟前当差的文家兄弟,难道也皆是巧合么?
嬷嬷的腿伤得真好,那反复发作的疼痛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选择过什么,那么如今就该还债不是么?那她就该日日跪在他母妃牌位前忏悔,就该经受煎熬痛楚,就该囿于这王府后院,就该五年来忍着不去文府看一眼。
“不想等了,也不想去看看您的孩子们么?”
戊宁屏息,艰难说道。
是嬷嬷杀了他的母妃么?不是的,所以应当偿命的人也不该是嬷嬷,况且嬷嬷是一道多么好的反间之策,他利用嬷嬷向宫中传递假象的这些年,也的确未再遭到过背叛,无论嬷嬷是为赎罪或是别的什么,他起码不能在这时候杀了她,否则便会让大王得知他已知晓一切。对,当初嬷嬷一定亦是拿准了自己不会冲动之下杀了她,所以才敢说出真相。嬷嬷得活着,活着才能继续受折磨,等到该死的时候,也得尝尽人间苦楚才行。乳母又如何,养育之恩又如何,自嬷嬷指认他母妃有罪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他们的敌人,迟来十年,仇恨也只会更甚。
他的母妃死不瞑目,他怎么可能原谅。
“死得好,死得好……”
戊宁垂着头,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溢出眼角,滑至鼻尖滴落,没入雪中无影无踪。
他脸上那道濡湿的痕迹,很快就又干又冷了。
戊宁出了院子,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蹒跚落魄。
门外,他知道俞衡在守着他。
寒夜中的人想迎上来,却又裹足不前,他不知俞衡等了多久,他没有抬头也没有抬眼,他不想解释,更不需要心疼和可怜。他径直走过去,二人擦肩,连衣袖也未碰着分毫。
但他还是被抱住了。
俞衡的身子跟他一样冰冷,用尽了蛮劲似的抱着他,迫切而强硬。
他在这样的怀抱中摇摇欲坠。
“俞衡,这死别的滋味,原来跟生离一样不好受。”
原来哪怕被舍弃得多了也并不会令人麻木,它只会一次次地伤人更深。
屋中极暖和,戊宁赤着上身,卧在石椅上。他紧拧眉头,额上布满了汗珠,长长的屏息过后,是一声声沉重的吐气。
他双手掌心、后颈、肩胛处均施了针,这很反常。
这石椅样式特别,椅面凿有一渠,人卧于椅上,血滴入渠,借高低之势顺渠而下至一石槽中,石槽另一端,则接入鲜活兽血,二血相遇,乌毒择血而生。
御医以银针试着石渠蜿蜒而下的血。那血已趋近赭石色,意指毒性已弱,而这亦是怪异所在。戊宁身上的乌毒已拔除大半,这拔毒之苦虽非常人所能忍受,可在钻心蚀骨、千刀万剐面前,戊宁从未示弱过,这一回却得依靠施针来镇痛。他不吱声,御医便也不知是否手下未能拿捏好分寸,只得更加谨慎小心。
戊宁唇色发白,霜玉给他拭去额上的汗,看着揪心,着急道:“大人,王爷这疼得厉害,究竟是怎么回事?今日可否便到此了?”
御医眉头紧锁,又看了看石槽中的血色,“拔毒拖久了不是好事,王爷可否再忍忍,这当是要紧的关头……”
“王爷还要如何忍忍?大人怎不再想想法子?”
“霜玉。”戊宁低沉唤了一声。
这是在提醒她莫要多嘴了,霜玉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惹戊宁不悦,忍了忍作罢,“那么还请大人再想想办法,让王爷少受些罪。”
御医注视着戊宁身上,始终愁眉不展。
若是能于背脊上施针,那镇痛的成效能翻上一番,可昱王爷如今这背已难以施针,便是施了针,也不会再有作用。
放血拔毒急不得,有多少人能受得住如此伤身的法子,可乌毒多留一分便能伤身十分,昱王中毒已双月有余,拔毒是急不得也得急了。
御医取了最粗的银针,仔仔细细地,再在那背上,找寻任何可施针的地方。
……
戊宁腹部的伤处上了极品伤药,他披着一件素净的里衣,虚弱地坐着,脸色白得几乎不像人。
“恭喜王爷,乌毒已清。”御医回禀道。
屋里跪了一地的人,个个感慨万分。这毒拔得不容易,今日大功告成,这段日子以来众人揪着的心也终于能放下了。
“王爷,接下来您就安心休养,养伤,更要养身子,您什么都别操心了,府中有咱们呢。”霜玉欣喜得直抹泪,她知道戊宁定然疲累至极,只轻轻地叮嘱他几句话。
戊宁牵起嘴角,勉强冲她一笑,眨眨眼,便是应了。
已伤透的身子回天乏术,每个人默契地只字不提,但谁都不会比他更清楚这副身子今日的情形。戊宁慢慢握了握拳,神色有些黯然。
突然,“哐”的一声,东西摔了的声响从边上传来,众人皆是一惊。
霜玉连忙起身去看。王爷拔完毒正虚弱着,此次又疼得格外厉害,这种时候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她来到屏风后头,只一眼,就怔住了。
拔乌毒毕竟得见血光,在王府里还是要忌讳的,因此每回用的兽血皆是以瓷盆盛着,再用羊皮子罩着,不让那股子血腥味散出来。而眼前的场景,那一盆血在这屋里洒了个透,瓷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还在血泊中摇晃,目之所及的石椅、木桌、圆凳,处处溅满了血,血是极深的绛色,红得发褐、发黑,说不出的诡异。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奴婢手滑不慎打翻了盆……奴婢这就收拾!王爷恕罪!”这惊惶的婢女见了霜玉更是慌张,手足无措地趴去地上捡碎瓷。
王府里的下人没多少是这样见过血的,霜玉也不例外,她往后退了一步,一时也不知所措。
屏风相隔的这一头,戊宁神色微变。
御医亦是正回头望去,冷不丁听见前方问道:“你用的什么血?”
御医愣了愣,心下一凉,眼神有些闪躲,应道:“回王爷,鹿、鹿血……”
戊宁眯了眯眼,声音沉了几分:“本王再问一遍,你用的什么血?”
御医更加吞吐,开口就变了说法:“是鸡血……”
戊宁冷冷一笑,撑着坐榻便要起身,一旁的婢女见状赶忙来扶,劝戊宁不可下地。
他倒要亲自去看看那血,究竟是鹿血,鸡血,还是人血。
一般人或许分辩不来,可他太熟悉这股味道了。大漠边陲,满地满地的尸首堆积如山,血流成河,他踏过的血泊比湖泊还要深,比河流还要长,整个西北,抬眼尽是血雾。他一闻便知,那是比寻常飞禽走兽要淡得多的、尤其没有那股咸腥味的,人血。
戊宁往屏风处走去,众人想拦又不敢拦。
御医见这架势,心下惊慌,那乌血用肉眼看其实看不出异样,可若让昱王见了,恐怕是瞒不过。他一再犹豫,支吾地就要说出真相:“是……是人……”
开门的吱呀声传来,转眼片刻,俞衡自屏风后出现。
屋里安静极了。
俞衡看了眼屏风后头的景象,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冲霜玉和那婢女摆了摆手。
一屏风之隔,下人们个个察言观色埋低了头,俞衡温声道:“赶紧收拾干净,你们也都先下去罢。”
一众下人迟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这话能不能从。再瞧王爷,他这会神色阴鸷,紧紧盯着衡侍卫不言语,直叫人胆寒。
俞衡推着屏风错了个面,霜玉会意,也挂下了帘子将那血溅处挡了起来。
下人们陆续退出去,御医经过时,俞衡低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二人匆匆相视一眼,不留蛛丝马迹。
屋中的狼藉被利索清理干净,焚上香,连最后一丝血腥味也被掩盖了去。
戊宁自始至终站在原处,不阻止,不出声,只是看着俞衡。
俞衡终于抬眼,眼中的这张脸,跟他想象得一样憔悴。
值得么。
他只能叹一口气。
戊宁先开了口:“你知道?”
“小的知道什么?”
“知道御医给本王拔毒用的是人血。”
俞衡沉默了一会,他显得很平静,似乎对戊宁所说的一点也不吃惊,“小的不知道。”
“何人准许他用人血?本王从未……”
“王爷,”俞衡打断他,来到他面前,望着他的双眼,认真道:“那不是人血。”
戊宁皱皱眉,疑惑地看着俞衡,眼中有了丝丝动摇。
“御医岂敢擅自换血,还以人血医人,是您糊涂了。”
戊宁歪了歪脖子,神色变得茫然,难道当真是他恍惚了,记错了味道?
俞衡拉过戊宁的衣带,为他将衣衫束起,沉默片刻后,再次看向戊宁的眼睛,道:“您莫要胡思乱想了,您这几日太累了,逝者已逝,您放过自己罢。”
放过自己。
放过你自己罢。
消下去的疼痛又开始一寸一寸爬上来。
戊宁脚下一软,俞衡来扶上他,他却挥开了那双手。
俞衡撑着桌角稳住身子,不着痕迹地捂上腹部,咬紧了唇,暗暗地泄出一口气。
戊宁踉跄两步,这里不再有旁人,他不必再藏起痛苦,那痛苦从心里蔓延到身上,疼得他肝肠寸断。
“小的方才听见了道喜声。”
“……”
“既是好事,您也应当欣慰。您接下来还得花许多时日养身子,您就放宽心,莫要多思了。”
“……”
俞衡悲悯地看着戊宁的背影,无力再多说,也无话可说。
他第一回不再那么心疼,反倒是觉得戊宁可怜。
若戊宁念着嬷嬷养育之恩,那便好好送她最后一程,若他记恨嬷嬷当年所作所为,那便无情落一声痛快称心,可他偏偏放不下前恩,也抛不开后怨,将自己置于两难的境地,最是悲哀。
俞衡垂下眼,不禁自嘲。当局称迷,傍观见审,他未经历过戊宁经历的,何来姿态责备戊宁的不是。若今日换做是他,他也定然做不到非黑即白,若只恪守是非对错的“理”,不由得爱恨嗔痴的“心”,那还是人么?
俞衡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王爷,小的陪您,去看看太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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