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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胥元八十三
入城门时,天仅是鱼肚白。
俞衡身上结了一夜春寒的霜,脚步沉得像是拖了千斤重物,赶早的百姓避着与他错身,免不了回过头嘀咕。
若细看,则是能看出他在打颤的。
他穿得的确不够厚实,但身外的寒意至多是冻得人哆嗦,寒不进心里去,俞衡显然并非如此。他垂着肩,身姿僵硬却不瑟缩,喘息的一口气极长,下巴紧绷着,是极力的忍受与克制。
这看似茫然的前行,每一步他都走得万分煎熬。渐明的天色仿佛在身后追赶他,迫使他去面对光明下无处可藏的丑恶。
原来黑夜里呼啸的风声,是远处传来的绝望哀鸣。
当昱王府盛着雪的高檐映入眼帘时,俞衡驻足,望而却步。
从今往后,他要如何面对嬷嬷。从前的敬重必然不可能再有,但王府里那个深居简出的蔼然妇人,他又要如何才能将其与二十六年前的季容联系起来。
俞衡口中发涩发苦,脸上神情麻木而空洞。
王爷……
他们的王爷……
突然,他被一股蛮力掳去,借着一旁雪堆的遮蔽,匿去了身影。
这回不过是一小段日子未见,再相见的二人,彼此却又陌生了许多。
“你……”俞彦看他的模样,难掩诧异,但惊讶之色转瞬即逝。
俞彦尚未褪去一身戎衣,挟裹着一路的风霜,寒气侵人。此时这二人的脸色是一个赛一个地难看,俞彦再开口,语气同脸色一样的复杂古怪:“你一夜去哪了?”
俞衡对他的突然现身和这一番质问的举动毫无反应,漠然答道:“去城外。”
“去城外?做什么?”
俞衡眸中晃了晃,“去想清楚一些事。”
听着俞衡这模糊不清的回答,俞彦脸上显出愠色来,他将俞衡重重一推,抵着咽喉把他摁在围墙边,激切道:“你莫要再吞吞吐吐地糊弄我!当初在剌丹城楼上你问我是否同嬷嬷有来往,今日同样的话换我问你,你同嬷嬷又有无旁人不知的来往?”
俞衡终于皱了皱眉,俞彦怎会忽然提到嬷嬷,他狐疑问道:“出了什么事?”
“府中四处在寻你。”俞彦神色焦躁,眼中爬上血丝,咬牙道:“嬷嬷死了!”
一路跌跌撞撞,俞衡耳里又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同他擦身而过、被他撞开的人愈来愈多,平日里冷清寂寥的后院,在这样一个寻常无奇的清晨引来了每一个人,而那间更是平凡无比的屋子,自院中便挤满了人,俞衡推开人群闯进去,在门槛前,脚步戛然而止。
屋内的人纷纷抬头。门外,最后自这后院走出去的人,来了。
俞衡摇晃地往前两步,屋中地上有一个翻倒的凳子,房梁上挂一截粗麻绳,绳的另一端做圈套,正紧紧拴着一人的脖子,将人悬吊在房梁上。
俞衡被抽走了魂似的,一步一踉跄来到跟前,站在那双脚底下,仰起脖子向上看。
顶上,嬷嬷垂着脑袋,正好让俞衡看得清全脸。她整张脸呈青紫色,眸子暴突,舌头外吐,麻绳底下隐约有乌紫色的勒痕。她两手垂在身侧,十指僵硬半蜷着,脚上的鞋被双双踢落,显然弥留之际的痛苦让她不自觉做过挣扎。
俞衡对眼前的景象难以置信,他迟疑地伸手去托那双脚,几个时辰前还在同他讲述往事的嬷嬷,转眼便死了?
边上,总管见状不妥,出声阻止道:“衡侍卫。”
追来的俞彦也一把将他拽开,他的手滞在半途,慢慢握成拳。
总管神色复杂,犹豫片刻后,问道:“衡侍卫,您昨夜离府匆忙,未取腰牌,可是王爷突然有何吩咐?”
俞彦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俞衡挡在身后。
总管皱皱眉,又道:“衡侍卫脸色瞧着不大好,是否身子不爽?”
俞彦不让俞衡出声,径直接道:“您看看周围,谁的脸色都不好看罢。”
“彦侍卫,您等一路奔波辛劳,回了府本该安心歇下,可实是不巧,如您所见,这……王爷这会人在宫里,府中发生这样的事,在下身为王府总管,自该问个清楚。”
“问?”俞彦冷笑一声,“俞姓侍卫的差事如今也由得总管过问了?”
总管又欲言,霜玉借着清嗓子打断二人,朝总管摇了摇头,接过话来:“阿满天明前循例要给嬷嬷屋里添水加炭,今日黎明时分后院传来尖叫声,我们赶到时,便见屋中嬷嬷已悬梁自缢。问起来,说是昨日衡侍卫曾去过后院,而东院值守的侍卫称昨夜见衡侍卫自后院方向而来,跌跌撞撞路都走不稳。”说罢她看向俞衡,正色道:“今早去西院寻你,发觉你一夜未归,俞衡,你应当清楚此事的轻重,眼下问你几句话,还请你如实交代,你昨日前来后院可是见了嬷嬷?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离去时嬷嬷可有异?你彻夜未回府,又是否与此有关?”
俞衡死死盯着那双悬空的脚,自始至终不发一语,俞彦又替他挡下,眯了眯眼,道:“霜玉,这几句咄咄逼问,你自觉合适么?”
霜玉打量这二人的神色,俞衡脸上的震惊不像是假的,可除此之外,他的神情还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快意?而至于俞彦,他似乎的确不知道更多,霜玉不答反问:“彦侍卫,这几问,换做是你,很难回答么?”
“不难,但是任凭你们如何问,也只会得到一句话,无可奉告。我几人向来只由王爷亲自发话差遣,今日之状,若是要审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们。”
总管适时又道:“彦侍卫,人人皆在此看着,此事断不会冤了谁,今日衡侍卫行踪成疑,您又百般拦着不让问,反倒叫人起疑,您这不是害了衡侍卫么?”
俞彦哂笑,压抑不住惊急下横生的怒意,正要开口,却听身边的人轻声道:“我杀的。”
俞彦蓦地扭过头,众人亦是诧异望过来,俞彦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疑惑道:“什么?”
“不是自缢,是我杀的!”俞衡突然喝了一声道,他仰头望着那具尸身,神情混乱,憎恶交杂着痛快,狰狞掩不住痛苦。
忽然,众人接连面露异色,纷纷跪了下去,惶然道:“王爷!”
俞衡浑身一凛。
他僵了后背,过了一会,才慢慢回过头。
身后的人发丝凌乱,未着大氅,衣袍也多处皱了,显然是焦急万分地赶回来。他面色青白,透着前所未有的慌恐。
他像俞衡一样,只紧紧盯着前方的嬷嬷,一步一步,缓慢走近。
俞衡仿佛被捏住了咽喉,锥心一般的刺痛瞬间将他吞没。
在那双眼中,他再次看见了当年在梦里见过的那种无助。
禁室的壁上点着一盏孤灯。
俞衡席地而坐,背靠墙,闭着双眼,久久纹丝不动。
随着门吱呀的开合声,他的眼睑轻微颤动了一下。
戊宁在门前站了好一会,望着望着,昏暗里的人影在他眼中愈发模糊不清。
他来到简陋的坐榻前,借力撑着身子似的慢慢坐下,弓着背,低着头,连气息声也无。
俞衡始终没有睁眼,他怕看见戊宁此刻的模样,仅仅是用想的,都叫他心痛难当。
戊宁一言不发,俞衡也缄口沉默,周遭似乎静止了。
直至灯花爆了一声。
俞衡慢慢睁眼,犹豫地向前望去,那个身影同他想象中一样,撑着,却也垮了。
他很想唤戊宁一声,却唇颤无声。
他们像是相互较着劲,又像是各自逃避着,仿佛谁先开了口,谁便败下阵去,得先捅对方鲜血淋漓的一刀。
他真舍不得开口。
“王爷,”俞衡喉间来回一个滚动,“您曾问,小的对密旨一事是否有想知道的,小的今日有了,可还能问上一问?”
戊宁仍是那副姿势,像是没有听见。
俞衡自顾自地问下去:“如今大王的王位,本是传给您的么?”
话音孤单落下,长久的沉静过后,戊宁才低声开口:“本王不知道。”
“可您心中更相信那是的,对么?”俞衡捏紧了指节,艰难说道:“只有是,您才会令大王如此忌惮,只有是,那密旨才能成为要挟,您才有同大王交换的条件。”
“……”
“您想让天下人知道,太妃并非是由先帝下诏赐死的,”俞衡顿了顿,道:“若大王不允呢?”
“……”
“比您更想要拿到先帝密旨的,是今日仍旧名不正言不顺坐在王位上的人,他如何会由得您威胁到他手中的江山啊。”
戊宁深深吸气,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是答道:“那么本王会成为王。”
禁室里归于平静,这次换俞衡不再作声。
戊宁始终垂着头,过了良久,他慢慢说道:“这回入宫前,嬷嬷问起了春巡,本王今年留在圜州,嬷嬷虽未说什么,但本王知道她高兴。南境靠海,不似圜州这般寒冷,嬷嬷腿上的旧疾天一冷便会发作,本王想让嬷嬷去平曳住着,五次三番也劝说不动,所以本王想着,待母妃牌位重入太庙后,本王便迁离圜州,带着嬷嬷一并回封地,天高君王远,从此只过自己的日子。”
俞衡无声地看着戊宁。
“这两年嬷嬷倒是不太敢同本王说话了,许是本王同她生分了罢,两人对坐着,无非是说些嘘寒问暖的话。嬷嬷知道本王定要为母妃正这个名,她劝不住本王,渐渐也就不再说了。无论从前在宫里,还是后来在宫外,本王总是让她揪着心,本王总想着以后还有得是日子,呵。”
俞衡咬着牙别过眼去,指甲嵌进掌心,心中五味杂陈。
“即便在府里,本王同嬷嬷相互陪伴的时日也仍是太少了,是本王变了,已不是幼时会依赖嬷嬷的少子了,可怎么本王有能力护得了旁人的如今,也仍是没能护住她。”
俞衡不想再听下去,却又不忍打断戊宁,他盯着地上,只觉悲哀。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戊宁怎么都不抬头,声音闷在怀里,低哑沉重,他终于问:“你为何要那样说?”
俞衡眸中一晃。戊宁这么问,已是信任那不是他做的,俞衡百般不是滋味,一想起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他只会一次次地让愤怒和痛恨蒙了眼。
昨夜离去时,嬷嬷在他身后流着泪,她坦白的每一句话,都令她愧疚难当,那一声声对不起,她实在不配说给任何人听,当然也不该再有脸来面对戊宁。
今日嬷嬷虽非他亲手所杀,但嬷嬷的死,也与他脱不开干系。
“因为小的是真心想杀了嬷嬷。”
当时他有过无数个念头想杀了嬷嬷,但终是下不去手,他愿相信嬷嬷的眼泪里也存那么一点真心,哪怕嬷嬷对这一切不曾后悔过。
沉默半晌后,戊宁又问:“这两日发生了什么?”
俞衡眼中猩红,哀伤地看着戊宁,一字一顿道:“小的知道了太妃是怎么死的。”
他用的字眼十分不敬,或许正因如此,戊宁的身影才会晃了一下。
交谈艰难无比,每一句话落,身边都安静得伤人。
“那并非嬷嬷的错。”
良久,却只等来这样一句话,俞衡真不知该先愤怒还是难过,他再抑制不住心头的冲动,只想将所有谎言揭开,他几乎是质问道:“对,太妃并非死于嬷嬷之手,所以那不是嬷嬷的错,就像今日嬷嬷并非死于小的之手,所以小的也不该有丝毫过错,王爷不是也相信小的么,那么小的眼下为何会身在这禁室之中?当年嬷嬷告诉您的真相,您一定记得清楚,是太后身边人传出消息,说太妃是如何被太后残害的,对么?当年和妃宫宫人被肃清,怎么嬷嬷偏就被遗漏了下来,您在宫中十年,嬷嬷为何一次也不敢露面与您相认,是她忍辱负重小心翼翼在宫中苟活,看了您十年,等了您十年,对么?太妃被谁构陷谋逆之罪,谁又防着您进入王陵,是憎恨您们母子二人的太后,对罢?您就不曾怀疑过么,太妃论罪您为何能不被株连,嬷嬷又是如何在宫中活下去的,她出宫找到您,目的便是引您向太后复仇,您知不知道她是大王派到您身边……”
俞衡蓦然顿口,怔怔地看着戊宁。
戊宁终于抬起了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更没有任何愤怒与难过,平静得诡异。这是一副俞衡从未见过的神情,与梦里那个十岁孩子的无助也不再相同,戊宁轻颤一下眉头,就仿佛能在他心上剜出一个窟窿。
俞衡跪坐起来,膝行往前两步,忙乱抬手,碰不着戊宁。
他看不懂那副神情,自己脸上却开始有些扭曲,他狐疑地问:“您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多少?
知道却还留下了嬷嬷?
戊宁兀地笑了一下,不合时宜,苦涩不堪,而后沉默地摇了摇头。
俞衡愈发看不懂了,他太过错愕,张了张口,不知从何问起。
戊宁缓缓站起来,克制地呼了一口气。此刻他面对俞衡,彷徨、麻木,像是不认得俞衡,也不认得自己。
他一步步走向门边,留给俞衡一个侧影,轻声道:“门未上锁,你回去罢。”
“王爷……”俞衡眼睁睁看着戊宁,唤不住他。
俞衡摇摇晃晃起身,一呼一吸都跟刀刮肺腑似的疼。
那个蹒跚离去的背影强装不出真正的平静,是他划开旧伤疤,窥见了一点疮痍。
逼得他的心上人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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