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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阿碗
夜晚临睡之前,萧屿跟前几日一般让阿碗亲过他、他也亲回去之后,却没有跟之前一样离开,膝盖半跪在床上,问她:“我今晚能睡床上吗?”
阿碗闻言身子先朝里让了让,乜了他一眼,嘴上念叨道:“你这样说,好像是我前几日不让你上来似的——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阿碗觉得自己有点冤枉,以前她的确是有拒绝过不愿意跟他同床,但这次真不是——明明是他睡觉习惯要抱着,怕压着她的腿对脚的恢复有碍,所以自己让人准备了张小榻,每晚便睡在了那边。
她说话的工夫,萧屿已经上了床,虽然之前已经看过她的脚踝,现下不放心又查看了一下,确定无碍之后,替阿碗将要垫着脚的枕头往阿碗那边移了一下,方便她将脚抬高些睡觉,对脚伤的恢复会好一些。
因为要垫着伤脚,阿碗是平躺着的,萧屿也只能这样躺在他身侧,躺了一会睡不着,萧屿侧过身子:“阿碗……”
他没说下去,但是阿碗知道他想要什么,虽然无奈但也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微微侧身,萧屿如愿以偿贴上她的背将人抱住搂在怀里,担心压着或者踢着她的伤处,膝盖分开她的,将自己的腿垫在她的一只腿下。
他的腿横亘在她之间,阿碗感觉有点糟糕,身下有点空落落的,不是很安全——就像是人睡觉时一定要关闭门窗一样,夜不闭户的感觉让她觉得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就在门口蛰伏着,随时要破门而入。
但她没推开他,也不曾试图将他的腿挤开——他这几日睡得不怎么安稳,阿碗知道的。
他俩同睡一屋仔细算来也不过月余的工夫,阿碗不明白,他怎么就养成了一定要抱着她睡的习惯了?即使是在这夏日,幸好他们暂住的地方临江,夜里江风多多少少会带走一些燥热,否则夜里怕是有些难捱。
萧屿指尖摩挲着阿碗的手指,想起白天立夏说过的话,心中犹豫着自己该不该听立夏的建议直接问阿碗的过去、直接跟阿碗坦白自己的情况。
“阿碗,”萧屿指尖顿住,斟酌着开口,“我能问问……你以前的事情吗?”
阿碗身子僵了一瞬,她没有回头,声音有些喑哑:“怎么……突然想问起这个?”
两人身体如此贴近,她那一瞬间的防备萧屿自然察觉到了,握着她的手拉近,萧屿声音轻轻的:“我想知道……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阿碗许久没出声,萧屿只当她是不愿意说,想着自己也有隐瞒她的事,自觉理亏,也不强求:“你若是不想说,那便罢了。”他心里并没有失望,反而有一分隐秘的庆幸——人都是有秘密的,有些话说不出口,太寻常不过了吧,他俩都一样。
“不是不愿意,”阿碗低着头,声音轻轻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只是以前你没问过、也没人问起过,我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
萧屿愣了一瞬——他以前总觉得阿碗有所隐瞒,藏着掖着许多事情与秘密,但其实只是因为他没有问过……他若是问了,她其实是会告诉他的吗?
萧屿僵下巴靠在她头上:“你若是愿意……不拘从哪里说起都好,我都愿意听的。”
阿碗似乎还是不知从何说起,萧屿想了想,问她:“为何是临渡县呢?你从小便在临渡县长大吗?”
“不是,”得了话引,阿碗总算从一团乱麻之中挑出了一点头绪,“我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哪里的人,最早能回想起来的是在一条船上,同一个船舱里的姐姐们告诉我,我是被人从江里打捞上来的,她们说我身上有被江中礁石刮破的伤,许是因为这缘故前几日一只高烧不退,醒来之后她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中有谁、怎么落的水……我一概不知,我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不记得我是哪里人、不记得家中是否有其他亲人、怎么落的水……我全都不记得,我连自己究竟几岁也不清楚。
“虽然醒过来,但是我那段日子总是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的,隐约记得我们一行人下了船要走路,我站都站不起来,带着我们的那些人觉得我是个累赘,不若找个地儿扔了吧反正是捡来的,真要养着不说请大夫买药要费钱,年纪太小养几年也是不小的开销——姐姐们轮流背着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的路,后来又上了船,不知道船到底要去往什么地方。
“有一天船停了下来,我们被人引着下了船,岸边许多官兵,为首的年轻将领模样周正身姿挺拔,听人喊他‘虞典史’——我那时饿得发昏,以为‘虞’是水里游的那鱼儿,确也记住了他这个人。
“后来才知道,我们停船的地方靠近临渡县,临渡县当时的知县带着人接手了我们一群人,他们一一找我们问话,问我们原籍何处,姐姐们大都记得自己来自何处,说不记得的只是不想说……因为她们其实是被自己亲生父母发卖的,就算回去了也只是被再卖一次而已。
“只有我,是真的不记得——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不记得家中都有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落到了那群人手里……连自己究竟年岁几何都不记得。
“姐姐们都各自选好了去处——要回家的、要留在临渡县的、要去别处的……只有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岑知县便说,那便留在岑家做个奴仆吧。”
“虞典史说,‘不可’,他说‘略卖良人为奴是罪,身为朝廷命官,怎能知法犯法,如此与那些匪徒何异?’”阿碗顿了顿,似乎是学着虞典史说话的语气,“岑知县问我要不要入岑家为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虞典史替我拒绝了,他说我年岁尚小,纵然是自愿为奴,也要按略卖之罪论处,他说若我实在无处可去,他可以把我带走,他可以带我回松林县,他可以养我——但是岑知县不答应,大致是说这案子是临渡县的案子,我们这些人自然也是应该由临渡县管辖安置松林县不该插手,虞典史是外人,若是他将我带走日后若是有了新的问题需要审理总不能去松林县再将我带回来,还说虞典史越权、逾矩……还说要参他擅越辖境干扰司法……”
萧屿略顿了一下,立夏说后来虞典史回松林县后果然受惩处,想来虽然阿碗最终还是留在了临渡县,岑照——也就是阿碗口中的岑知县到底还是没有咽下这口气。
“他俩争执不下之际,我娘说,她可以养我,他俩终于各自让步,岑知县让我娘收养我使我免为奴仆,虞典史放弃收养并带我去松林县。
“我娘她没有选择回原籍,想着既然到了临渡县,那就在临渡县安置吧,他俩没再争吵,岑知县便叫人给我们落户临渡县,因我没名字,岑知县看了我一眼,叫人记了个名字,我不知道那两个字怎么写的,只知道岑知县说让我跟着姓岑。
“虞典史有要务在身,给了我娘一些银钱嘱咐她照顾好我便走了。
“我娘带着虞典史给的银钱以及临渡县给的安置钱赁了个地方住下,我娘说她会酿酒,改了住处的厨房一锅一锅的把酒酿出来然后拉出去叫卖——对了,那时候她还不是我娘、我最开始喊她姐姐来着,只是偏有那无赖闲汉过来挑事,非说我俩不是姐妹,非说我是我娘有私生出的。
“只是地痞无赖倒还好应付,无非就是嘴上花花言语冒犯,舍了些钱财打点一下换片刻安宁也无妨……人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我娘酿得好酒,渐渐地好像城里的人都知道了,就连城里那几家酒楼也听说了,着人过来商议——却不是要买酒或者方子,上来便是跟我娘提亲,说是愿意纳她为妾。
“听人解释了我才明白,那些人不放心只是买酒或者买方子,买了酒担心我娘也会卖与别家,买了方子——万一我娘手头上还有别的方子呢?还不如把我娘纳入房中,若是谁成功让我娘答应做妾……从此我娘这个人便是他的了,我娘酿的酒便只有他家能卖、就算我娘有别的方子,也只会是他家的。
“我娘自然不愿意,那些人见软的不行,竟然想用强……我跑了出去,跑到县衙,求门子衙役求他们让我见到岑知县,求他们救救我姐姐……
“门子没让我进去,我没能见到岑知县,我跟他们说,我也姓岑,我名字是岑知县取的,他肯定记得我,让我见到他,他肯定会帮我的——
“那天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很特别——毕竟有谁跟知县一个姓还是知县亲自取的名字呢……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但是我我可以很自豪地跟人说我的名字、跟人说我的名字是岑知县亲取的,知县欸——
“他们哄然大笑,将我赶走了,我不死心,偷偷跑了回去,却听到他们议论起我的名字。
“他们笑我愚笨,笑我可笑,笑我不知道岑知县一直疑心我的身份——其她姐姐都是十来岁的年纪,最小的姐姐也有十二三,偏偏只有我那般年幼,不可能是被一道略卖来的,肯定是那群凶徒自知无法逃脱,所以将自己的女儿塞进了被略卖来的女子之中,妄图留下自己血脉,竟还教我不管他们问起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殊不知就是我什么都答不上来,所以才是最大的破绽。
“岑知县笃定我是那群匪徒的后人,原想着将我扣为奴仆粉碎那群歹人的春秋大梦,只可惜被虞典史给搅合了——虞典史还想着将我带走抚养?笑话,岑知县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我这样的人本就该被碾在泥中,他怎么可能允许我摇身一变真的成了官家的小姐过上好日子?
“他们说,岑知县之所以让我姓岑,是因为自古同姓不婚,给我取同样的姓氏,是为了防止我这污浊的血脉万一哪天不小心染指了他岑家的血脉,可是又担心我姓岑会沾了他岑家的光,所以要给我取一个刁钻的、古怪的、叫人看了便心里犯嘀咕的名字,只要细想一下就会知道,我姓岑,但绝非岑家的女儿——
“我才知道,原来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名字,背后藏着这样的不堪,原来从一开始,岑知县就怀疑我防备我——可是我真的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但我真的不是他们口中说的什么匪徒的女儿……若我是的话,那些人怎么会时不时想着直接将我丢弃未曾给半分优待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真是他所想的那种出身,可我当时才多大,他一个大人,如此妄自揣测、如此刻意针对我……临渡县都说他是个好官,可是他真的是吗?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政绩,明明是从虞典史手中截来的啊,真正救人的从来都不是他是虞典史啊、他不过是在收成的时候接了一下手,怎么就成他的功劳了?
“时至今日,我依旧还记得当时那些人笑话我时的嘴脸。
“他们说,允许我在临渡县讨生活已经是岑知县大发慈悲,我居然还有脸上门、居然还以为自己是岑知县的亲戚真是恬不知耻。
“他们还说,我娘为妾,我自然也就会沦为奴仆,虽然此事并非岑知县授意……但焉知不是那些人想借此讨好知县如他所愿……岑知县他怎么可能见我、怎么可能帮我?
“我的天塌了。
“那天起,我就恨上了自己的姓名,原来它不是荣耀,是耻辱,它是别人强加于我身上的烙印枷锁,别人想要用这个名字,告诉别人,我是如何的不堪。
“……
“我娘欲带着我离开临渡县,我爹追了过来,问我娘愿不愿意跟他成亲、跟他回到他的村子。
“我娘答应了,但只有一个要求,她说,她要收养我做女儿,让我从此以后改口不许喊她姐姐,要喊娘。
“她说,反正姐妹相称别人也会说三道四,平白担这虚名,索性就将事情坐实了,堵住别人的臭嘴。
“在去陶家村的路上,我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真正的属于我的名字——不是岑知县给我取的那个带着羞辱意味的名字。
“我叫阿碗,锅碗瓢盆的碗,虽然听着不像是一个正经的、用心取的名字,但不是匪寇孑遗的岑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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