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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天鄞十五
傍晚,戊宁在亭中醒来。
他背靠石柱,无神睁着眼,恹恹地坐了好一会。
他又做那个梦了。
梦里他能看见自己,一身白衣,站在一片白雾之中。他不四顾茫然,只是站着,卻不知站在那做什么,更不知要站多久。
梦里好啊,梦里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他已不像最初那般痛不欲生,梦得多了,再一次次梦醒,人就知道麻木了。
可他浑浑噩噩的,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真实。
在这个地方,他时常能听见有人在唤他。有时是外头景娘娘的声音,有时是父王的,更多的时候是他母妃的。
宁儿、宁儿,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遍遍地唤他,无孔不入,唤得他头痛欲裂。他循声回头,四周却空荡,连个影子也不见。久而久之,他习惯如自然,那一声声呼唤如影随形回荡在他耳边。
他活在梦境与真实之间,心里和眼前皆是白雾茫茫。
有哭声。
戊宁打了个激灵,缓缓回神。
那哭声隐隐约约,带着稚嫩和清脆,是戊桢在哭。
戊宁动了动僵硬的腿,扶着石柱站起来。他不知不觉在冰冷的地上睡去,再因入夜的寒凉醒来,晚霞褪去后的夜色昏昏暗暗,映在眼中,只比真正的黑夜还要黑。
他循着哭声走去,隔着宫门,戊桢的嗓子已能听出哑了,他抬手覆在门闩上,久久沉默。
门外传来景妃的轻哄:“嘘,桢儿听话,乖,母妃一会就回去……”
戊宁垂下了胳膊。
他并非没有触动。身为王嗣,无论有什么因由,一蹶不振是绝不被允许的,他当然不是例外。如今他躲在这宫院里,叫所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脆弱、软弱,不仅有辱他的身份,还辜负了景娘娘守着他的辛苦,辜负了父王对他寄予的厚望,更辜负了母妃赴死前对他的放不下。
可这一切难道错在他么?
何况他难道是什么要紧的人,难道他就不能不识好歹,不能这样堕落下去么?
何必还要来管他呢。
“喀哒”一声,门闩落了。
门外的景妃先是愣了一下,蓦然起身来到门前,也不知是欣喜过望还是怎的,一时反倒无措,迟疑地不敢先去推门。
慢慢地,宫门自里头打开了。
只一条小缝,戊宁立于门内,露出半张脸。就着门外灯笼的微光,景妃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如鲠在喉。
戊宁还未怎么长个子,练武的身姿却挺拔板正,平日里一眼出众,而今日门里的人,却跟戊宁是全然相反的两个样子。
景妃几乎都要认不出他了,形容憔悴、消瘦,面色灰白,沉沉的两双黑眸子也毫无昔日的神采,戊宁抬眼看了看她,神情疲惫不堪。
景妃心间像是被重重击了一下,她蹲下身,想伸手碰一碰戊宁,手却悬在门外不敢靠得更近。戊宁好不容易开了门,她担心任何举动都会使这孩子更加抗拒,更加封闭心门。
心疼心痛,百感交集,景妃皱着眉红着眼,满面愁容,还是先开了口:“饿不饿?”
戊宁听见了,没有回应。
景妃不在意,继续柔声道:“春天答应你的,过冬的暖帽景娘娘已给你做好了,等你戴上看合不合适。”
戊宁隐在暗处的半张脸上不见波动。
“这几日夜里凉,知道你身子好,但也要惦记着添衣,免得让寒凉侵了身。”
每句话落,皆是沉默。
戊宁知道景妃在安抚他,也在刻意避着提起一些事,他很感激,可行尸走肉的他早已自顾不暇,没有心力反过来安慰景妃,假装他还好。
他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无动于衷地垂着眼,将好意拒之门外。
景妃欲言又止,神情复杂极了,又着急,又无可奈何。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正要说什么,戊桢突然跑了过来,扑在门边,抬头一个劲地喊:“七哥哥!七哥哥!”
他喊得欢喜精神,幼子读不懂这场景中的苦涩,或许也是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戊宁低头看着他,扯出一个浅浅的苦笑。
如今他真羡慕戊桢。
若能什么都还不懂,不失为一件幸事。
戊桢一面唤着他,一面往景妃腿上靠,拽着景妃的衣摆,咿呀自语:“回宫,回宫——”
戊宁闻言有些失神,气息一滞,似曾相识的画面里,他是那个有家可回的人。
戊宁别开眼,抬起隐在门后的胳膊,要将门再次关上。
“宁儿!”景妃见状情急唤了他一声,他停下动作,景妃也未挡门,难过地看了看他,低声道:“新君登基大典在即,本宫便报七少子病了。心病难医,而岁月是良药,你切莫囿于其中,辜负了此生。”
戊桢睁着乌溜明亮的眼,抬头看着二人。
戊宁犹豫片刻,慢慢朝宫门外伸出手去,用食指轻轻划了划戊桢的脸颊。
景妃看在眼里,本是一直忍着,这会鼻子实在不禁酸了。
半开的宫门再次阖上了。
景妃知道戊宁会走出来,在他真心愿打开这扇门之前,她不想逼他。可她不知那会花多少时日,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尽的担心、等待与无能为力,才最令她难过。
天鄞二十四年,王长子戊商奉先帝遗诏即位,立年号胥元,次年改元建新,尊先王后睦氏为太后。新君登基大典上,七少子戊宁并未现身。
戊宁依旧时不时做着相同的梦,但这是第一次,这个梦里出现了另外的人。
站了这么久,他头回觉得累了,他蹲下身,将脑袋枕在臂弯里,抱着自己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感觉到孤单。那感觉像被开了闸,将前头时日里的分量统统倾泻出来,如同洪水猛兽,很快便将他淹没。
他没忍住,泪顺着眼角往外流,源源不断。
过了很久,他听见有人在唤他。
他仿若猛然惊醒,又茫然抬头,无尽的白雾中,一个人影来到他面前,脸庞同样是一团雾。
他在惊讶与防备中喝了那人一句,顷刻间就连通了梦境与真实。
他是谁,他是戊宁啊。
是大凛天鄞帝的七少子,是匀国济和公主的儿子,他的母妃被他的父王赐了殉葬,他是个遗孤,所以他穿着孝服,在这黄泉路上等,等爹娘来接他走。
他不忘他王嗣的身份,带着傲气与冷淡打发那人走,可那人只稍一动,他便急得怕得服了软。
这无来无往的白雾,又怎会是黄泉路呢,白雾之外还是白雾,他在等等不来的人,他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
他太孤独了。
他不再嘴硬,把伤心和害怕倒豆子似的说出来,他不再装着冷漠和抗拒,紧紧依附着那人,生怕把人给赶跑了,他的话不舍得间断,堆积在他心中的好回忆,他一个劲地说给那人听。
他明知这没有尽头的白雾是如何也走不出去的,却还是任那人无谓前行着,去哪里都好,若走不出去,难过就暂停在这白雾里,起码他有人作伴了。
戊宁在一个雨夜里醒过来,滂沱的雨声和浑厚的雷声掩盖了他的声嘶吼叫和嚎啕大哭。这是自那一日母妃将他“逐”出和妃宫后,他第一回哭泣,哭得比以往、比梦中都要狠、都要痛。
回家?回什么家!回什么家!
哪里还有家,这偌大的王宫住了成千上万的人,而这和妃宫里空空荡荡,草木凋零,这不是家,他的家已经毁了,被他父王亲手毁了!
一道雷劈下,窗外大亮的一瞬间,映出了屋内的一地狼藉,戊宁披头散发地站在其中,满眼猩红,浑身发抖。
再多的悲伤和痛苦都盖不过此刻他心中燃起的恨意。
他恨他父王,也恨当初匀国的阳奉阴违,他的母妃本该如寻常百姓一般,平凡安稳地过完一生,而不是在受尽恩宠后,以爱惜之名被赐死在二十八岁。
翌日,一阵敲打声划破了清早的宁静。
戊宁彻夜未再合眼,极快便留意到了外头的响动。那动静自宫门处传来,不像是景娘娘来看他了,他走到门后,循声抬头,敲打的声音在顶上。
他望着门上的梁,忽然意识到什么,这一次,他果断打开了门。
“你们在做什么!”
和妃宫门前竖了个把木梯,将大门挡了个严实,几名工匠站在梯子上,敲敲打打的声音自顶上匾额处传来,一侧已然被拆落,斜下了一个角,正由工匠抬手托着。
戊宁只觉耳畔嗡的一声,惊怒直冲颅顶,抬脚便去踹其中一支梯腿。上头的人脚下不稳,摇晃几下跌落在地,空出一个口子后,戊宁踏出宫门,手脚并用地去拽其余梯子上的工匠,奈何外头的人反应过来便有了应对,有人上来架住他,有人上去扶着梯子,他力气不小,却架不住百般阻拦。
“住手!谁准你们动这匾额的!住手!”
“哎哟宁少子,您这副样子,奴才都认不出您了。”戊宁认得,那是内侍署的沙公公,也是睦王后跟前的大红人,不,如今应当是睦太后了,“奉大王太后之命,摘下和妃宫宫匾。”
“不可能!”戊宁发疯般地喝道。
“如何不可能?您不信,可亲自去问问大王。”沙公公神情轻蔑,语气更是刻薄:“大王新登基,这后宫自然也得跟着改头换面,先帝的后妃娘娘们都得将地儿腾出来,可不止您这一宫,待大王纳了妃子入宫,都得往如今这些宫里头封,历朝历代皆是如此,这点规矩,少子您应当清楚才是。”
戊宁脸色惨白,他这段时日过得委靡不振,身子虚了不少,眼下见此情景,气得直哆嗦。
“少子,老奴多一句嘴,您贵为王族,应当自珍自重,您这般沉湎于悲伤不可自拔,只会寒了大王、太后的心。”
“寒心?他们无声无息便要摘了我母妃宫院的匾额,难道不叫我寒心么!”
“少子,这可是宫里,您可要慎言哪。”那公公冷眼瞧着戊宁的张牙舞爪,冷哼一声,讽道:“奴才是奉命办事,您也莫要让奴才为难。别怪奴才未提醒您一句,您头上的每片瓦、脚下的每块砖,这里的一切一切,皆是咱们大王的。今日不过是一块匾您便如此难以割舍,很快您就不再能随意出入此处了,奴才实在担忧,您承受得住么?”
“住口!你住口!住口!”戊宁怒急,气喘得呛着了自己,干咳不止,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似的。
“您悠着点,可别伤着了自个儿。”公公漫不经心地说着,一面盯着前头工匠手下的活儿,催促道:“都麻利点,赶紧摘下来咱们都好交差。”
戊宁眼睁睁看着“和妃宫”三字的匾额被粗暴拆下,被盖上晦气的白布,他们将匾额抬走,而他除了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戊宁跪爬在地,双手布满鲜血,可他却像毫无知觉,挥着拳不停地、发了狠地砸向地上。
他恨他父王,恨这个王宫,恨这个大凛,更恨年幼可欺的他自己!他太弱小了,他无力保护任何人,他连一块匾都护不住,他从来都无力保护任何人!
戊宁眼前逐渐发白,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戊宁,戊宁。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见有人在叫他。
戊宁,宁儿。
他躺在地上,云很高,天际辽阔无边。
跟我回家。
是谁在说话?
他看见景娘娘焦急的面孔,愈来愈多的人围上来,他眼里的天正在逐渐变窄。
沙公公说得对,这是大王的天下,这是大王的王宫,他没有了恩宠,说的话便不好使了。如今父王走了,但他还有王长兄,他们都是“大王”,只要他依附着“大王”,有了恩宠,他就可以取回这块匾额,就可以保住这座宫院,他得去找戊商……
宁儿。
不对,如今“大王”也没用了,若戊商会帮他当初便帮了。他依附王权,可造成如今这副局面的,不也是王权么?
宁儿,宁儿。
是谁,究竟是谁在唤他。
对了,还有圜州城里那座宅子,那宅子今日如何了?宫外的总留得罢,去问问户部便知,可若是跟这匾额一样留不得呢?他怎么将此事给忘了,若是叫工部收去了,又或是易手了他人,对,工部,去找工部……
再这般懦弱地躲下去,他只会失去更多。
谁来帮帮他,他能倚靠谁。
不,谁都别来帮他,天下之大,王权都帮不了他,他得自个儿帮帮自个儿。
咱们回家罢。
彻底天黑的前一刻,一个陌生的名字跃入他的脑海。
他想起那是谁了。
陌生么,也不算全然陌生罢。
哈,回家?
真离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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