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鸣春

　　见了玉霓招式，花盗浑不在乎地侧首与寒刃相抵，又如一头野兽抬手，舔舐掌心，“嗯？你身上的香味，像她……”

　　话未说尽，花盗目光远送，蓦地望向更远处的谢明青，“不、不，你身上也有那味道，可你是男人，她是女人……”

　　花盗骤然一扭头，目光紧盯尤怜天，笑意再现，猛地发难而起。她双手弹开刀刃，死死掐住尤怜天脖子，“但我认识你，你——你来回答！我是谁？我是人是鬼？我来自何方？”

　　花盗厉声逼问，一遍遍重复纸张上的字句，黎风烨暗想，事出反常，花盗神智不清，缘何劫人不伤，不动对方分毫，反倒逼问此事？

　　可她不对笼中百姓下手，为何那群家仆失了踪？家仆究竟是生是死，若是生，被花盗藏去了何地？

　　黎风烨抓着阔刀，立于一旁，伺机而动。

　　问罢，花盗指向那些空荡荡的笼子，崩溃地大叫起来：“人呢？！人呢？！你们不是要教我么？教我识字习书，教我世理人情，人呢？！”

　　“说寻人来教我，她骗我！你们也骗我！”她几乎凄厉嘶吼着出招，一时拍向自己心口脏腑，一时又往尤怜天攻去。

　　出刀架在二人颈侧的玉霓不为所动，丹仪与黎风烨企图插手，却被摇头的尤怜天挡回原地。

　　先是自焚，而后自残，同为八十一奇蛊遗民的花盗咳了又咳，口中吐出的血红愈来愈多，溅满雪白刀刃，染红尤怜天衣衫。

　　黎风烨皱眉道：“不行，再这样下去花盗会死。她不能死。”

　　身旁的丹仪沉默至今，神色不定，罕见的异常为难，而尤怜天拼命地擦拭花盗身上血渍，抿唇不语。

　　闻言，竟是花盗出声回答黎风烨：“不，我不会死。”她又喷出一口血，吐在尤怜天脸颊，呵呵笑道：“我死了，你也会死。你们都会死。”

　　诡异的笑声不停地盘旋溶洞之中，黎风烨转身望了眼百姓，他们大多仍然昏迷着，清醒的几人抱头躲起，连长洲与谢明青正安抚众人，不知是否见效。

　　他收回视线，持刀走近花盗——没办法了，打晕她带走！

　　未行几步，清风掠过背后脸颊，刀柄一沉，他无需分神，便知谢明青按住了阔刀。

　　谢明青拂袖，俯首垂眼的玉霓抬起头，侧身向他。

　　谢明青悄声道：“打晕她。”

　　玉霓顿时长刀一转，刀背敲向花盗的瞬间，她左手并指如刃，颇与玉裳的剑指功夫相似，转眼隔空点穴。

　　岂知一刀一指攻下，花盗不受影响，依然死死掐着尤怜天，垂在她颈边咯咯直笑。

　　玉霓再欲出招，观花盗满身疮疤烧伤，呕血不止，似乎不大忍心，迟迟未动。

　　就在几人僵持间，花盗再度开口：“这香味……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她松开锢住尤怜天的双手，又抱住对方，体肤间流下的脓液便如此滴滴淌在尤怜天衣上。

　　“我想起来了……她……是她、是她，我遇到她，她问我姓名，问我家在何方，问我家中可还有亲人……我不知道，我答不出来，他们——所有人都喊我鬼、脏鬼、臭鬼，我是鬼……”

　　“可她说我不是鬼，这世上哪里有鬼？她又告诉我世间男女相异，人从何而来，什么父母、亲朋、家乡，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花盗荒诞无稽的笑声渐渐转作哭声，“她带我走了，带我去了锦城，说有人会教我，可大家一看见我又跑了、跑了，她也跑了——不，是我害她跑了——”

　　“是她先骗我！”

　　“不，她没有骗我，是我赶走了她……”花盗喃喃自语，前言不搭后语，说至此处，脖子一拧，果断撞向玉霓刀刃。

　　见她有意自刎，玉霓忙不迭收刀，却无法阻止花盗忽地呕出好大一汪鲜血。

　　遍地猩红之中多出血块，不仅如此，血泊之间，竟有紫黑色的活物蠕动。

　　丹仪眼瞳一缩，终于出声：“蛊虫？”

　　“噗”“噗”数声，花盗频频吐血，又有蛊虫钻出喉咙。

　　丹仪当即拉起尤怜天，“小心，她要自尽！”

　　可尤怜天巍然不动，她站在那里与花盗对视，仿佛要与她同生共死。

　　几如血人的花盗双眼黑白分明，一一扫过众人，最终停在尤怜天身上，泣声变回笑意。

　　她指向尤怜天，说：“哈哈哈，我比你们命好，到了最后，我还是比你们命好……”

　　“一切都是你们害的！”花盗满面嘲弄，锢住尤怜天的力气渐弱，俨然油尽灯枯之躯。

　　静静听她言语的尤怜天见机抽出竹笛，喝道：“正是此刻！玉姑娘，烦请你攻她檀中、章门、曲池、天突四穴！丹娘，劳你绑住她！”

　　却看花盗瞧见笛子一愣神，身形摇晃间，不由自主地又唱起了那首歌。

　　歌声中，尤怜天退后三步，玉霓出指，丹仪同时甩出囊中麻绳。

　　三人配合，花盗双手双脚被缚，任由玉霓长刀顶着向前趔趄几步，而黎风烨直觉向前，掌心一拍阔刀刀柄，内力隔空打中花盗。

　　她吃痛闷哼，双眼一闭，终于晕了过去。

　　花盗气息平复，不再动作，众人身后的连长洲反倒叫嚷起来：“王公子，您别跑！姑娘，您也是……”

　　他们扭头一瞧，清醒的几人面上惧色更深。

　　谢明青拉回四散之人，道：“溶洞极易坍塌，必须尽快离开此地。”

　　丹仪扶着晕倒的花盗，探过她全身经脉，神色万分严肃，“是蛊，她身上甚至是……子蛊？”

　　说罢，丹仪立马用外袍将花盗浑身裹得紧紧。

　　不及丹仪解释，忙前忙后安抚百姓的连长洲突然大喊：“棠姑娘说走溜索可以离开！”

　　此时的尤怜天面容更加苍白，满身脓液鲜血，狼狈无比。闻言，她跌跌撞撞地转身迈向溜索，“试试。”

　　黎风烨拦下尤怜天，环视众人，果断掠身牵起连长洲，“尤姑娘有伤在身，我来。”

　　“书生，你与我一起。”黎风烨看向连长洲。

　　连长洲望着百姓们，张了张嘴，本欲拒绝，知晓黎风烨不放心他安危，这才颔首答应。

　　黎风烨看了眼谢明青，见他接过连长洲的职责，宽慰百姓，便将刀匣一丢，拜托他代为保管，立即奔向溜索。

　　这架溜索不知何时修缮，似乎经过后人加固，倘若花盗用过，不得不提防索上留毒。

　　黎风烨粗略探过无误，瞧它结实，便依照丹仪的法子取布缠手。随后，他单手抱起连长洲，抓住铁架，双腿一蹬，直往遥不可见的黑暗而去。

　　“好、好大风，好黑。”

　　“你别往下看。”

　　“阿烨，我若不看下面，看的便是你了……”

　　“看我为难你了？”

　　“不，看的是你——呃——罢了。”

　　“……”

　　片刻过去，两人不再言语，溜索“嘎”地停下，黎风烨双脚前倾踩了踩，隐约碰到石壁。

　　漫长的黑暗退去，他抬头望见前方光亮隐隐，也没向连长洲提醒一句，便松开铁架。

　　伴随连长洲的惊呼，黎风烨翻身一跃，跳到崖上。连长洲的叫声又在耳边响起，紧接着是他拍打衣袖的动静，黎风烨无心去听。

　　他眯着眼仰头，黑暗间，模模糊糊树影拂动，也许是道洞口。静心再听，还有蝉鸣蛙叫微弱，洞口距此应当不大远。

　　黎风烨一掌掌按着石壁探路，小心翼翼将连长洲安置一旁，这才开口：“书生，你等等，我上去瞧一眼。”

　　连长洲点头。

　　黎风烨抬腿试了试洞壁，勉强可攀，爬上一步，又落了回来。

　　黑暗中，连长洲似乎看着他，“上不去？”

　　“……不是。”黎风烨摸了摸腰后，空手摊向连长洲，“家伙全没了，假使过了一刻我尚未回来，你便——”

　　“自求多福吧。”黎风烨说完又走了。

　　连长洲留在原地，望着黎风烨隐隐约约攀上爬下的身影，转眼明白过来，恼道：“黎风烨！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黎风烨的笑声传来。

　　*

　　此处当真与外界相通。未消半刻，黎风烨翻出洞口，迈了两步便摸到一棵树干。

　　稀疏的光芒自深林缝隙间漏下，映在黎风烨手背跳动。

　　树木擎天，黎风烨看不出天色，借着耳力在洞口迈了几步，先听马息起伏，应有两匹马拴在此地，定是花盗带来。

　　探查之后，黎风烨立马滑回溶洞。

　　哪知他一落地便和连长洲撞了个结实，连长洲骂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在这儿待着做什么！”

　　他们吵了一句便消停，黎风烨命令连长洲留在此处，再以溜索回到原地，示意众人可行。

　　“溜索虽长，倒是结实，再来数回应当问题不大。”黎风烨说罢，主动从谢明青怀中拿回刀匣。

　　谢明青道：“玉霓、我、黎大侠三人并未触碰花盗，不用考虑毒蛊，我们护送百姓们离开，尤姑娘，丹娘，麻烦你们等等。”

　　众人协商一致，依然担忧溜索是否坚固，便由玉霓与谢明青借轻功踩绳索渡至对岸，黎风烨力大，照旧借溜索运人。

　　然而大抵送走七八人离开溶洞之后，一夜惊险，三人渐渐力不从心，天也大亮，洞口一片明亮。

　　丹仪见状，撕下衣裳改为手套，亦借溜索攀上洞口打探。

　　谢明青与连长洲守在洞口，待她归来，沉声道：“小白脸，这破洞不一般啊。咱们头上通往的地方那可是……呵呵，老娘熟得很呐。”

　　“什么？”连长洲先吃了一惊。

　　恰巧黎风烨送来昏迷中的百姓，丹仪看向他，“黎小子先等等，老娘喊人。”

　　黎风烨不明所以，“哪来的人？”

　　“没时间解释。”丹仪又与谢明青说，“小白脸，你轻功佼佼，麻烦你去唤怜丫头前来，随后留在那头与霓丫头看顾百姓，等老娘回来。”

　　连长洲问：“丹娘，我也留在此地？”

　　丹仪道：“你可以随我一起。”

　　尤怜天与花盗离开溶洞，来到树林，玉霓、谢明青独留对岸，如若溶洞生变，后果不堪设想。黎风烨想了想，摇头反驳：“不行。”

　　他显然打算和谢明青一同留下，谢明青却说：“丹娘，我和玉霓留下，黎大侠与连公子随你上去。”

　　他们态度如此，黎风烨说不得其他，于是四人出洞，谢明青纵身回到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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