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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星
有别于无凭语中一众象姑的穿红戴绿,江星罕见地着一袭白衣,待人接物时眉目间总笼着淡淡疏离。他嗓子很好,唱曲儿一绝,献曲时却让人生不出分毫亵渎之心。
他面对着金迷纸醉信手弄弦、浅吟低唱,看似与之融成了一体,却正因置身其间才更能看出格格不入。
李兰允第一回见到江星,他正在遭遇龟公的毒打。成年男子手臂粗壮的藤条一下下重击在他单薄背脊,李兰允听着那声音都觉后背发疼,条条血痕涌现,江星却始终不吭一声,身子疼得微微发抖也执意把背挺得笔直。
“什么事发这样大的火?”鬼使神差,李兰允出面管下这桩闲事。
见是李兰允,龟公忙收了藤条,上前招呼。
“哎哟哟,李公子来啦,怎么也没人知会我一声,照顾不周,照顾不周……”龟公一面赔笑,一面推着他往外走。
李兰允有些嫌恶地避开他伸出的手,又问了一遍:“此人犯了何事,值得你下这般死手?”
龟公闻言,重哼一声以示气愤:“还不是这小贱人怎么都不肯接客?我好吃好喝养他一场,还花重金找人教他弹琴唱曲儿,他却是油盐不进,一心跟我作对,白白辜负一张好皮囊……”
龟公骂了好长一通,江星都只是静静跪着,不曾分辨一句。
他背上衣衫被打破,露出的皮肉像是素瓷,上头血痕狰狞,李兰允看在眼里,竟感到一种变态的凄艳,让他止不住地想要盯着瞧。
对无凭语中的象姑产生类似于“瘾”的情绪,他有些气自己,索性解下身上披风遮住他的脊背,眼不见为净。
江星回头,额间虚汗密布,一双眼瞳却亮若寒星,璀璨而孤绝。
两人第一次对视,江星轻轻颔首,礼貌道谢,李兰允却被那耀眼星光刺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意。
蝇营狗苟如他,在这不堪的风月地、在一个象姑眼中竟看到了冷峻孤高的灵魂。他有些赧于直视,却偏偏移不开眼。
挣扎在烂泥里苟延残喘的窝囊废们大抵能分两种:
其中大部分视出淤泥而不染的“异类”为洪水猛兽,怀着卑劣的心思,不惜动用一切歪门邪道,也要把他们拉进烂泥,与自己共沉沦;
余下的小部分则恰恰相反,因为自己也曾想过爬出深渊,他们更能与挣扎其间的人惺惺相惜。
李兰允本性不错,属于很有共情心的后者。
这样一个人,不该在无凭语这样肮脏的地方。
这是李兰允的第一个念头。
不知不觉,他已盯着江星瞧了好久,因为目光坦荡,不似旁的客人那般猥琐,江星倒没什么不适,但他还是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
李兰允收回目光,一时也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星。”
李兰允点点头:“星汉灿烂,此名称你。”
他转头又看向龟公,问道:“给他赎身要多少银子?”
闻言,龟公眼珠明显一转,这是他宰人时下意识会做的神情。
李兰允不耐烦看他,又看向江星。江星也是一怔,他心下惊疑不定,不知是又要入另个虎口,还是真遇上了愿意帮他的好心人。
只是哪有人看第一眼就要花重金给象姑赎身的?
那边龟公已在心里打完算盘,满脸堆笑说:“小江可是我们无凭语的红人儿,多少人慕他的名前来……啊当然啦,李公子您也是这儿的常客,这样,我给您抹个零头,您就给五十两黄金吧……”
其实江星并非什么红人,不然也不会死命挨打,但龟公就是欺负李兰允人傻钱多,想法子坑他。一旦李兰允表现出半点不乐意,这价钱也是可以再降的。
然而李兰允自幼长在魔窟,不太懂人间的弯弯绕绕,又偏偏,他是个钱不多的傻少爷。螭寐虽对底下的狗大方,他从前败得却也凶,一时还真拿不出五十两黄金这样大的数目。
“我……”李兰允囊中羞涩却不愿承认,言语吞吐。
龟公忙很有眼色地解围道:“不急在一时,日后再赎也一样的。”
说着,他还走到江星面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又是笑又是哄道:“小江啊,你看你的好日子这不就要来啦,还不快给李公子唱个曲儿?”
嘱咐过江星,龟公就眉开眼笑地离了房间,狭小空间里只剩他们两人。
两人有良久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烦躁的寂静。
终于,李兰允开口解释:“我没有要逼你唱曲儿的意思,你如果不喜欢……”
不料江星却说:“我喜欢。”
一个人在这一生如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谋求生存所需的物质,无疑是寂寞的。
唱曲儿其实是江星从小就热爱的事,他最大的愿望,是去卞清城名满天下的满庭芳戏园做一名戏子,若有一曲动九州的机缘最好,然寂寂无名倒也无妨,终归能有一样真心热爱的事物已是人间不可多得。
“唱词和旋律都是对心声的表达,不同的人在同一段旋律里,可能会想到不同的故事,体味到彼此相似又略有差别的情绪,”江星边说边走到琴前,行走间牵动背上伤口,痛得轻轻吸气,兴致却很高:“李公子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李兰允对此倒没什么感触,只是很喜欢江星谈及唱曲儿时熠熠生辉的眼睛,他想象着江星站在三尺红台上光彩耀目的模样,不禁有些神往:“那等你从这儿出去后,我们就去满庭芳吧。”
江星听完又是一怔,他静静望了李兰允少顷。
饶是觉得不可思议,望着他明澈的目光,江星最终选择相信他,还偷偷地想或许自己倒霉的小半辈子,都是为着交今日的好运吧。
“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江星淡淡笑着,修长白皙的十指抚弄起琴弦,奏了他自作的那首《凉风欺梦》。
“捞几轮将圆未圆水中月,捻一束似真非真镜中花。
风动玉盘散,尘落琼瑶瑕……”
很奇怪,一曲听罢,他竟当真感受到一股郁郁不得志的愁闷,还一幕幕忆起了被螭寐当成狗玩弄于股掌间的二十年不堪岁月。
或许,这就是江星所说在曲子里共情的趣味吧。
和江星在一起,时间都流得快了许多。
临别时,江星把披风归还,又问:“还不曾过问李公子大名。”
“我叫……兰允。”李兰允其实很不喜欢提自己的名字。
这名字是螭寐给他取的,取名时他刚玩死两个少女,兰和允都是那两名女子名字里带的字。
江星却说:“君子如兰,允恭克让,此名甚称李兄。”
一时间,李兰允竟有种自己或许并没有那样不堪的感觉。既如此,往后就继续装成个君子吧,至少在江星面前。
就在这一刻,李兰允下定决心,从此以后不会再像狗一样活着,即便前路险阻千重,即便后方冥兵不散,即便葬了今生,他都一定要送江星去满庭芳。
哪怕是做一颗流星也好,刹那间燃尽一生的光亮,也好过继续浑浑噩噩地苟活。
只是他没想到,后来做了流星的人是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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