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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天鄞十四
天鄞帝下葬的日子择于驾崩两月后,其间君王身后事一一查验、按仪制筹备妥当,在准新帝与准太后的操持下,于吉时出殡。
安葬大典上,天鄞帝的棺柩格外大些,由十六人抬着,于祭台之上,接受臣民最后的跪拜。
戊商带领少子公主、睦王后带领一众嫔妃叩首上香,王陵之外,朝臣百官与僧人道士跪去一望无际,送别国君。
人们本已归于平静的心触景伤情,哀恸声不绝。
戊商回过头,戊宁跪在一众少子当中,脸上无喜无悲,却持续流着泪,他神情麻木地跪在那处,像一棵零落的树。
几个时辰前,他们在宫中尚未启程,一面宫墙之隔,他和戊宁在这头,撞见另一头宫婢的细语。他先于戊宁听不下去,却被扯住了胳膊,戊宁最终没说什么,故作镇定地转身,仿佛未曾经过。
此刻望着那棺柩的人,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这场丧事唯一曾有的异议让睦王后一句“一切遵循大王遗命”竭力排除,人人称颂王后贤德宽容,开了这帝妃合葬的先例。
其实那两名被处死的宫婢说得也不错,这一场匀国妃子的殉葬,多少年后定会成为一段传世佳话。
棺柩被运送至陵寝内,羡门通往主墓室的墓道幽深狭长,戊商只身一人执灯走来,仔细查看棺柩、祭品,以新帝的身份将指代君王之尊的金册子置于棺柩之上,三跪九叩,意为王权的更迭交接。
事毕,戊商并不急于离开,他来到棺柩前,静静凝望了许久。
这厚重巨大的棺柩里只躺了一人,另一人的位置,则由得些金银财宝替代了去。
层层墓室,机关一落,便再无开启之日。世人不知,他的母后岂会当真那般宽宏大度,容得下另一个女子永世躺在他父王身侧。
戊商轻抚过棺盖上精细的纹样,带着些许漫不经心,他信步绕了半圈,来到该是天鄞帝头朝的一端,低下头,似乎透过那石柩木棺,望进了棺内尸身的双眼中,他微笑道:“父王,您安息罢。”
随着第一铲封门土落下,工匠复位层层机关,每往外退出一步,每封死一道石门,里头的秘密会被永远埋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宫里。
外头焚烧祭品腾起的滚滚浓烟,弥漫了整片天。
安葬大典过后,戊宁便不见了。
这“不见”倒也并非是他失了踪,而是他躲去了曾经的和妃宫里。
不过十来日,和妃宫中的景象已全然不复以往。主子殉葬,宫人也一道赐了随葬,如今各个院落中空荡、枯槁,处处尽显苍凉。戊宁将宫门一关,与世隔绝。
景妃责怪自己疏忽,着急却无计可施,只能守候在和妃宫门前,生怕里头的孩子一个想不开,也怕外头的人趁这孩子无助的当下,还对他落井下石。
二少子资质平庸,三少子性子柔,五少子最不得君心,六少子体弱,其余少子则尚幼,可无论有什么缘由,后宫里的人只会对得宠者加以妒恨。如今外头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嘲弄这当初的天之骄子,更甚者恐怕还想着如何趁他落魄去狠狠踩他一脚才好。
即便戊宁当日跟着她回了去,景妃也明白那并不意味着什么。血亲是这世上如何也无法替代的,尤其对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了血亲的戊宁来说,一个接替的母妃不会是他需要的。他如今这般跑回来,将自己关在旧地不愿出来,景妃除了担心之外,还有苦涩的心痛。
她答应了和妃,就定会竭尽全力将戊宁护好。她知道话语无力,可还是一遍遍朝那宫门里头诉说着,她、他们,是他任何时候的依靠。
戊桢跟着景妃在外头风吹日晒的,才三岁的小人在门边咿咿呀呀地喊“七哥哥”。景妃时常顾不上他,只能交由乳母全力照顾,戊桢每日便懂事地跟过来,他本是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这回却很争气,坚强地陪着母妃等他七王兄。
好在给戊宁送进去的吃食他多多少少还吃一些,有来有往一日,景妃便能放心一日。这么短的时日内要让一个接连痛失双亲的孩子振作实在残忍,景妃只愿宫中的眼睛别莫要再盯着戊宁,给他一些喘息,其余的交给年年岁岁,他们一块慢慢来。
与此同时,景妃担忧的、也是宫中紧接着的另一件大事,便是戊商的登基大典。
天鄞帝驾崩后,暂由睦王后与三公三师代理国事,后王长子灵前继位,诸事则有了名正言顺发话之人,但直至行了登基大典,新帝承玉玺、金册,颁布继位诏书,才算真正礼成。
国丧期间,免去了大操大办的繁文缛节,留给筹备大典的时日不多,宫人们紧锣密鼓地忙碌着,家国将迎新君,宫中气象在悄然改变着。
少了后妃间的争风吃醋,这也是后宫最平静的一段日子。
依照法理,新君的登基大典,王嗣兄弟皆须列席朝拜,以确立君臣之别。若大典上戊宁未现身,日后难免要落人话柄,这是景妃的忧心所在。
相似的由头,睦王后同样“惦记”着戊宁。
这日午膳,睦王后请戊商一同用膳,桌上的言谈左右离不开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
“入朝叩拜的群臣名册今日一早呈了上来,你可看过了?”睦王后问。
“是,儿臣已过目。大典礼部安排得细致,一切依祖宗规矩,儿臣无旁的主张。不过儿臣想,十二武侯虽无定职,地位却高贵,待之以正四品往上兴许更为妥帖,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睦王后以帕子拭了拭嘴角,道:“嗯,武侯只是爵位,可官员的品级却有高低之分,如今十二武侯只封了九位,若仍以上中下三等去抬,不合适罢。”
“是,儿臣同样有此顾虑,因此不妨对十二武侯一视同仁,皆以相同品级待之,与郡王同列,以示朝廷想着、记着他们,这入朝第一回的君臣相见,儿臣不能叫群臣百官寒了心。”
睦王后不动声色,心中却冷笑。戊商既这般提了,话说得圆满,她断无不允的道理。如此费周折,想必是十二武侯当中有戊商看中的人,且官职品级并不高,登基大典这般可贵的机会,当然要以示恩泽。
戊商近日多次召礼部与兵部尚书商议科举武举之事,显然是准备培养亲信了。
料理和妃那一日,戊商踩着时辰将那乳母送来,夜里又是临阵拦了睦炎一道,王陵禁地,外戚不得不“自觉”,睦炎终只得带着人马在远处等候。想当初睦炎便极力反对过继戊商为嫡子,恐怕不仅仅是厌恶,还带了几分忌惮。睦王后当然也清楚戊商不简单,只不过今日他是立君威也好,起异心也罢,他终归不过是他们利用的一颗棋子,待睦氏立了新王后诞下嫡子,他很快也会消逝了。
睦王后浅笑,道:“便照你考虑的吩咐下去罢。”
“是,谢母后。”
戊商的神色同这顿饭一样全无异样。
如今他新帝的身份虽已确立,事事却仍需由这位待加封的太后过目点头。多年以来,为了站在这权力之巅,他们这对真假母子狼狈为奸各取所需,如今他手中终于握上了虚空的王权,睦王后与睦大将军在宫里宫外排除异己,震慑朝局,一场本合乎礼义的王位承继,尽显外戚猖狂。
那些彼此利用和彼此设防的心思层出不穷,但彼此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戊宁如何了?”睦王后转言问。
“仍在和妃宫中。”
“哼,本宫倒不料他如此软弱不堪。”
“七弟备受疼爱,现如今一时承受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若登基大典他未列席,便将他囚于那处,免去日后再花心思,日子久了,自然无人问津。”
戊商微垂双眸,若有所思,道:“七弟生性纯真,若他过不了这一坎,在那一方片瓦下过一生,或许也是好事。”
睦王后冷笑一声,“摘下和妃宫的宫匾罢。”
戊商这回则沉默着,不言语。
睦王后打量了他一会,意味深长道:“你倒是很懂得保护你这弟弟。”
戊商翘翘嘴角,不痛不痒答道:“七弟是讨人喜欢。”
“怎么,他这副可怜模样,叫你心软了?”
戊商抬眸看向睦王后,淡淡一笑,道:“儿臣为成大事,没有心。”
“那便好。”睦王后同样回之以微笑,缓缓道:“那便愿你这弟弟安分待在他生母宫里,不生事,说不定便保了命。不过商儿,母后也要提醒你一句,你既清楚戊宁是什么性子,便该知道如若有一日他得知了和妃是如何‘殉葬’的 ,会是怎样的反应。你们兄弟一场,你既疼惜你这弟弟,何须落个反目成仇的地步。”
“母后多虑了,儿臣虽是有些不忍,却不至当真动那恻隐之心,否则又怎会将季容给母后送作大礼。”
睦王后轻哼一声,不语。
她也不得不承认,戊商年纪虽轻,心思手段却皆令人胆寒。他抓准了自己对和妃的恨意,既利用那乳母示了孝心,也给日后除去戊宁铺好了路,和妃叛国的罪名一落,株连戊宁便是死罪。可他献上的这份诚心里也安了不少私心,叛国这般大的罪名,连他们都未敢谋划过,戊商这步狠棋究其根本的目的,想必是想碰兵权了。
睦王后从容笑笑,不再接着那话,而是道:“你父王在世时偏疼戊宁,虽是亲口说过传位于七少子的话,可好在终究没糊涂,未违背祖宗立下的规矩。不过先帝偏心这么多年,你心中难免惴惴,想必委屈。世事难料啊,所幸如今天下太平,咱们母子二人的缘分也还长,你说是么?”
戊商面不改色,眸中却有隐隐的情绪一闪而过,他未让睦王后察觉出来,恭顺应道:“自然是的,儿臣盼着今后好好孝敬母后,以报您养育之恩。”
深夜,岐阳殿偏殿内仍点着灯,即将继位的新君独自坐在奏案前,目光沉稳落在案上。
他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座椅的扶手,若有所思地出神。
奏案上摆着的是新帝的继位诏书,一字一句,他已看了不下百遍。这诏书是他的,这王位是他的,这大凛的一切,都是他费尽心思守住的。
他本就是长子,王后未生出嫡子来,这一切本就该是他的。
可惜他没有一个权势显赫的母家,无论他做得多好,也仅仅是个不受宠的长子罢了。
尤其在还有个如此出众的戊宁时,不仅是他,所有王嗣都被衬得黯然失色。
戊宁,戊宁,他的好弟弟。
若戊宁知道他自己是父王培养来跟睦家玉石俱焚的,他会作何感想?
戊商静静注视着奏案的眸子忽然一晃,他猛地起身,凑近了去低头看。
诏书左下的玺印清晰,印迹底端却有一道极细极细的断痕,最边上则往内凹陷了少许。
这是极难瞧出来的、传国玉玺这等钤印上绝不该有的瑕疵。
他命人取来玉玺,底部刻纹上细小的裂痕极难辨认,印在纸张上,才勉强能瞧出断纹来。
玉玺受损,却未被修复,他觉得奇怪。
偏殿的灯熄了,准新帝的身影匆匆穿梭于夜色之中,往秘阁的方向去。如今的他尚应避嫌,却喝令守卫强行开了那玉音堂的门。
天鄞二十三年、二十二年、二十一年……往年下过的圣旨,玺印倒也都裂了缝、缺了边。
天鄞帝的一卷遗诏,尚被单独供奉在玉音堂正南位的案台上。
今时今日,他也还碰不得先帝的遗诏。
像是老虎炸开了全身的毛发,瞳仁骤缩后放大,刺骨的寒凉自脚底手心窜上了天灵盖。
仔细瞧,遗诏上的玺印完好无缺。
他父王的确曾亲口说过,属意将来破例传位于七少子。
那么眼前的这份遗诏,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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