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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 I
听,那雨声淅沥,拼命下着,像是要把天际的云朵拽下来似的。
云雾盖了下来,居夜莺仰天嗅了嗅,她有些透不过气。
头顶之上,透明的雨伞洒满了水珠,似断了线的眼泪,一条一条滑了下来。落水在伞的边缘停驻片刻,啪的一声,便碎在了地上。
清晨,雨中站着另一位优雅的女人,她身姿挺拔,套在一件宽大的黑色羊绒大衣里。她怀里捧了一束橘粉色的洋牡丹,打着一把红伞,直挺的双腿交叠而立,不一会儿又分开,来回变换着站姿。
居夜莺最先看到了这个女人,她却下意识垂下了眸子。
“请问,你是黎云恒的学生吗?”
一阵细声碎语飘来,居夜莺知道自己还是被认出了。
“您好,叶沐言小姐。” 她礼貌中带着一丝胆怯。
“黎云天说你是这里的医生,也谢谢你,救了云恒。”
“嗯?” 居夜莺疑惑地嗯了一声,心想学长和叶小姐果然是认识的。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叶沐言问得小心翼翼,捧着花束的右手也跟着紧了紧,“可以麻烦你把这些带给他吗?”
居夜莺瞥了眼叶沐言怀里的东西,见单手捧着的鲜花下还藏着纸袋,东西不少。
“如果可以的话,之后能麻烦你每天都帮我把这些东西带上去吗?我会把鲜花和他喜欢吃的东西寄放在医院楼下的咖啡馆。”
“叶小姐,你太用心了,你应该自己送上去的。”
“他是不会再愿意见我的。”
毕竟,最后我还是拒绝了美国芭蕾舞剧院的工作邀请。
“即使是这样,您也可以将东西放在护士台,不必像现在这样。”
叶沐言并未理会居夜莺的提议,她急于松开了手,好似一定要对面的女人非接过去不可。
“恳请你能帮帮我。” 她又轻声追了句,浓密的睫毛垂着,上面还有湿漉漉的痕迹,就像是这雨水都能穿透红伞一样。
居夜莺心软又无奈,最后只得全部捧了回来。
“谢谢你,如果有可能的话,请多陪陪他。” 叶沐言放低了雨伞,整个上半身便隐进了伞里。“云恒性子高傲要强,他哥哥工作又日夜颠倒,他们的父母好几年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他在德国又没什么亲戚,所以,我不愿看到他就这么一个人… …”
美丽的女人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居夜莺也跟着蹙了起眉。
叶小姐,您别担心,一切会好起来的。
这一刻,居夜莺多么想就这么告诉叶沐言,然而这样的话,她却始终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任何的安慰在这个赤裸裸的诊断书面前,都像是一个谎言,一个泡沫,哪怕它是善意的,是美丽的,却都是短暂的。
花的清香萦绕鼻头,居夜莺却是嗅到了沉重。
她捧着这份沉重,走入了心外科的病房区。还没走几步,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居夜莺细听,里面参杂着黎云天的声音,她赶忙奔了过去。
“我弟弟自己关了心电监测仪,人都不见了。他去哪了?为什么没有人发现!” 刚下夜班的黎云天一脸疲惫,他的头发长了些,也更乱了。他整个人无力地撑在护理台上,强撑着耷拉的眼皮,有气无力道。
“云天学长,怎么了?” 居夜莺赶上去,将手里的鲜花和纸袋搁上了护理台。
那束鲜花相当刺眼,不过,黎云天也顾不上了。他挤了挤眉心,努力令自己冷静下来:“我弟弟不知所踪,他后天就要手术了,他不能再随意移动了。”
是的,术前随意移动,发生体位变动,很可能会造成肿瘤碎片脱落,导致器官栓塞。
他会去哪?会去哪?哪里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
该不会——
天台!
居夜莺和黎云天想到了一起,不约而同冲了出去。他们等不来电梯,便直接进了消防楼梯通道。他们迈着错落的步伐,伴着凌乱的呼吸声,风驰电掣往顶楼赶,居夜莺跑在了最前面。
砰——
门被居夜莺砸开,室外喧嚣袭来。
天台上,滂沱大雨正无情地击打着水泥地。疯狂溅洒的水珠还来不及顺着排水管道流走,便汇聚成了一滩滩深浅不一的水塘。男人女人跑过,凌乱果断的步子一次次将它们击散。这些水珠便再一次散落进了空气,这一次却不知又要落到何方。
呼喊声再怎么大,呼吸声再怎么急,都埋没在了这场雨中。直到分头行动的男女最终撞在了一起,他们全身湿透,满眼却尽是失落。
他手机关机,公寓管理员也没见他回去,舞蹈教室也没那么早开课,他到底会去哪里?
黎云天微弓着身躯,甩了甩头,人唰的一下,就倒了下来。
居夜莺上前,用身子撑住了男人。
雨水早已将居夜莺蓬松的头发捋直,发丝垂下,视野受阻,叫他根本看不清黎云天的表情。然而,这个女人只是本能地撑着男人的身体,承受着他的重量,她在担心他。
没过多久,居夜莺便感觉到了一股燥热的气息。她嘴角一抿,二话不说,直接抬手去摸黎云天的额头:“学长,你在发烧,你不能这么淋雨,我先扶你进去。”
他一定是日夜连轴转,什么都自己硬抗。
“夜莺。” 黎云天声音嘶哑低沉,依旧想要支起身子,可是他太累了,力道用尽后,整个人又落了下来。他的下颚无力地搁上女人的肩膀,他唇瓣微颤,呢喃低语着,他渐渐地闭上了眼。
居夜莺耳边响起了断断续续的低吟,这好像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雨声。
“夜莺,我是不是做错了?” 黎云天说得很含糊,吐词几近难辨,慢慢地,他不再说话了,而居夜莺原本润着冰凉雨水的颈脖,却混上了一股暖流。
学长他哭了。
“学长,别担心,老师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办完就会回来的,他不会有事的。”
等等,重要的事情… …
“学长,我知道老师去哪里了,我会找到他的,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居夜莺将黎云天扛进了电梯间,下到了心外科的病房楼层。电梯一开门,它们迎面就撞上了李子非。居夜莺没有多作解释,踉踉跄跄拖着男人的身子,也不管一脸惊讶的李子非是否接得住,直接将人挂了上去。
“这… …这. …这怎么回事啊?”
“学长有发烧,就拜托你了。”
一个湿漉漉的人猝不及防贴了过来,李子非体型原本就娇小,无奈只能环臂兜起这个男人。然而,很快,黎云天就自己站直了,他的手下意识往后抓,握住了居夜莺将离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夜莺,我和你一起去。”
“学长,你好好休息。我只负责把老师带回来,你要好好的,你还要照顾老师。”
居夜莺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当下的她竟然镇定极了。然而,当电梯门合上后,她却如一只不断泄气的皮球,脚心发软,整个人又往后瘫了瘫。
发尖不断渗出水珠,嘀嗒嘀嗒,落在了地上,就连心脏跳动的节奏都慢慢与之相和,逐渐快了起来。居夜莺顾不上进进出出的人群偶有的关切,她直接掏出了手机。湿了的手指触不上屏幕,她又赶忙解开大衣纽扣,手探入,抹干,再去点。直到屏幕上出现了一条完整的信息,她才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只是没过多久,她又害怕了起来——如果黎云恒不在那里,那她又要怎么办?如果她去晚了一步,那他们的世界又会变成怎样?
不想了,她答应了黎云天,一定要找到黎云恒。
计程车停在弗里德里希皇宫剧院,居夜莺冲了进去。
胸有成竹的笃定与惴惴不安的隐忧在她的脑海中扭打挣扎着,伴着高跟鞋在剧院大厅敲出的凌乱铃音,响彻长廊。她不顾一切冲破工作人员的阻拦,在米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水痕。喘息声在居夜莺的耳畔追逐,她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她的手触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她重重地推开大门,一道光射了出来。
强光令居夜莺下意识闭上了眼,耳边瞬间被跳跃的音符包围。
渐渐地,她又睁开了眼,在眼花缭乱的万花镜像中,她一眼便找到了黎云恒。
那是一只纯白色的鹰啊,它正翱翔于流光溢彩中,而那流转的光影是利落动作所留下的唯一痕迹。飘逸的发丝下,居夜莺只能看清男人微微上扬的薄唇,它透着隐忍与坚毅,却是不愿放弃。举手投足间,那冷清高傲的姿态不断变换着,它们在居夜莺的眼前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魔力,可以蛊惑人心。那一刻,仿佛居夜莺闭上眼,就能看见男人藏于发底饱含眷恋的眼眸,它们正在此时,正在此刻,在舞台的最高处,对着世界说再见。
“黎——云——恒——”
居夜莺声嘶力竭,甜美的声线像是灌注了什么魔力似的,瞬间穿透了轰鸣的乐声,定住了台上的所有人。
“停下!都给我停下!” 女人奋不顾身往前冲。
“这位女士,现在是排演时间,公演入场时间是下午… …” 一位工作人员试图上前阻止。
“闭嘴!” 居夜莺目不斜视向前迈着步子,湿漉漉的发丝重重垂了下来。她白皙的脸颊上零星沾着水珠,眸子里闪着深邃的幽光。那坚毅的目光死死锁住台上的白衣男子,如同黑夜里的豹子,敢与天鹰作对,誓要将其吞噬。
“居夜莺医生… …”
女人越走越近,台上的男人认出了她。
乐声减弱,众人纷纷聚了起来,却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跟我回去!” 然而,居夜莺也像是视若无睹。她直接跳上舞台,擒住了黎云恒的手臂,双目猩红,怒斥道。
“这是… …最后一次… …跳完这场… …冬季公演… …我就会回去的。” 黎云恒喘着粗气,只言片语碎了一地。吞吐间,他改说起了中文,像是凌乱的大脑回路再也无法负荷第二外语。
“不可以!你现在必须和我回去。” 居夜莺同样回以中文,抓住男人的手使了使力。
黎云恒憋着力道,定在原地,他一动不动的,只是那坚毅的眼神却带着哀求。
“没见人这么不爱惜生命的,你把我的救命之恩当什么了。” 居夜莺的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拉着男人使劲往台下拽。
只是,瞬间,她被甩开了。
“黎云恒,你知不知道,你再乱动的话,不单还会有心脏骤停的危险,可能… …可能还会造成肿瘤碎片脱落、器官栓塞。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居夜莺渐渐哽咽了起来,她全身都湿透了,也狼狈透了,最后就连眼眶也温润了。她委屈极了。
“我本来就快要死了!” 黎云恒不理智地回应道。
居夜莺摇着头,拼命否认:“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相信我们,我们能把你救活。”
黎云恒的眼眸水雾朦胧,枕在了雾霾蓝色的发丝之下。它们像是云烟袅绕的湖泊中泛着的小船,明明双影成对,却又无法相互扶持。
“居夜莺医生,这可能是我生命里最后一次跳舞了。有始有终,这支舞,我想把它跳完,趁我还能跳的时候。” 男人呼吸减缓,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一切寂静到仿佛能听到水珠坠地又溅洒的声音,雨水、汗水、泪水都混在了一起,快叫人分不清。
这是在为谁忧伤呢,在为谁而努力呢,又是在为谁,不顾一切地献出了生命。
“老师,哪怕你以后不能成为职业舞者,但是,你还是能跳舞的。” 居夜莺倒吸了一口气,却依旧止不住落下的泪水,最后就连说话也变得轻颤了起来。“就像我,哪怕整个膝盖都碎了,我的芭蕾舞梦也碎了,但是你看,只要我想跳了,不是又再回来了吗。”
啜泣渐起。
“你的恋人,你的哥哥都在等你回去。不要放弃自己,不要这么早,就轻易地对这个世界说再见。”
“居夜莺医生… …”
居夜莺啊,生命若不放弃,真的能心想事成吗?
不能呀,真的不能呀。
所以,居夜莺,你到底说了什么啊?我到底还是学会了编造吹弹可破的美丽谎言,我还是给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一刻,居夜莺心乱如麻,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她恨透了自己。
“老师,我求求你了。我真的没有信心再救你一次。那样的经历,我不想再经历了,这太可怕了,我真的太害怕了。”
此时此刻,居夜莺的身体里仿佛承载着两个人的灵魂,她快要支撑不住了。脑海中,那是清晨驻守雨中的叶沐言,捧着想见却不得见的相思,含情脉脉望着自己。那也是雨中垂眸而泣的黎云天,与天共鸣,抒发着难以言说的关切与担忧,隐忍亦无奈。
这一刻,居夜莺仿佛不再是居夜莺,千丝万缕攀附在她的心头,却是分不清谁是谁。
最后,她竟嚎啕大哭了起来。
… …
雨还在下,居夜莺将黎云恒送回病房。
之后,她一个人去了天台,在雨中,哭到了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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