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举目四顾，唯有一片漆黑。
　　霁月混混沌沌行在其间，逐渐忘了来处。

　　“捞几轮将圆未圆水中月，捻一束似真非真镜中花。
　　风动玉盘散，尘落琼瑶瑕……”
　　蓦地一段戏文入耳，这调子很是耳熟，她驻足静静听了一会儿，再回神时竟发现自己又到了冥界。

　　只不过这里不是鬼王戮凋的地盘，随处可见魔族印记，一个个衣着清凉的婢女端着果盘和点心朝她走来，她正想躲，人家却压根没看她一眼即走了过去。

　　霁月走到一根柱子边，试探着伸手触摸，手掌却直接穿了过去。
　　原来她在这儿也是没有实体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叼得好！”一串桀桀笑声从大殿飘过来，霁月循声走去，见魔尊螭寐又在玩凡人了。

　　“宫鸷，再喂他一块！”
　　螭寐身边名叫宫鸷的护卫应声，又从手中托盘里抛了块生肉。底下几名弱冠之年、穿得人模狗样的小公子们被绑了双手，争相用嘴去接。
　　最终一众小公子中身量最高的那个成功抢到那块肉，叼进嘴里的同时还不忘发出两声狗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叼得漂亮！”螭寐再次大笑起来。

　　此类场景在他殿中很是常见，霁月对此见多不怪。
　　螭寐早年行凶作恶，曾触过尚武圣君白扇的霉头，被他随手一刀切了子孙根，自此行事就变态起来。
　　除去在刑房鞭打那些姿容妍丽的小姑娘，他也很喜欢折磨弱冠之年面容姣好的凡人公子。
　　有些人自己过得不如意，便喜欢折腾别人取乐，而逼迫年轻美好的生命沦为他们的狗则是最大的幸福。他们享受着扭曲的优越感，还把随手丢的骨头美化为恩赐。

　　不同于戮凋被美酒大肉滋养出的大腹便便，螭寐是个枯瘦的男人，尖利的三白眼下，眼袋是宽宽的一条，刻薄的唇角常年向下，苍老而阴森。
　　他形容佝偻，走下石阶来到最终抢到肉的那位小公子面前，一边重重拍着他的脸，一边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冲着他笑：“小允啊，好吃吗？”

　　李兰允艰难地嚼着生肉，还要做出享受的表情，配合地点头。
　　“宫鸷，”螭寐回头吩咐：“既然小允喜欢吃，就把那一整盘全赏他。”
　　他死死盯着李兰允：“一口都不要剩。”

　　螭寐的手从李兰允脸颊拿下，把不慎沾到的生肉上的血水在他衣襟上蹭了又蹭，继而摆弄起他衣裳刺绣上的金线、他腰间坠的玉佩以及头顶束发用的金簪。
　　“小允啊，这么多人里数你听话，本尊最喜欢你了，所以给你的也最多。”螭寐笑着，声音温和，却无端令人汗毛竖起：“你要记着，你今日一切都是本尊赏的，若非本尊捡了你，你早就死了。你要时时感恩，不可生出半分忤逆之心，懂了么？”
　　李兰允塞了满嘴生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又学了两声狗叫取悦他。

　　螭寐总算满意，暂且放过他去寻别的乐子。

　　李兰允跪在魔尊殿里，在宫鸷的监视下吃完了整盘生肉，离开时捧了一小箱金银珠宝。
　　他回到自己房间，几乎踉跄着冲到水池边呕吐起来，他吐了很久很久，终于几乎把整个胃部吐空，沿着墙壁脱力地滑下，望着那一小箱珠宝发出一声凄然自嘲。

　　自始至终，霁月都在一旁看着他。
　　不知为何，她虽是第一次见他，却有他从前全部的记忆。

　　李兰允的父亲李丰是名厨子，一日螭寐来人界消遣，不巧光临了他的小饭馆。
　　那天螭寐一路行经数个人界为白扇建的庙宇，本就心情不佳，李丰的菜又不合口味，无异于火上浇油。

　　冥灵不宜在人界动手杀人，螭寐便想到那个二活一的经典游戏，绑来李丰怀着八个月身孕的妻子，翘着二郎腿支颐等着看他们自相残杀。
　　然而残杀的乐子没看到，只见了两人争相赴死的深情戏码，最后“游戏”虽以李丰的自刎告终，螭寐却仍不尽兴。

　　“既然你们夫妻情深，我便也发发慈悲，送你一块上路吧。”螭寐扫视身后，正自挑选哪个手下最无用，让他来担这草菅人命的罪孽，却听女人的呻*吟声传来。
　　原来李丰的妻子接连受到惊吓和丈夫死于眼前的打击，情绪起伏过大引发了早产。

　　螭寐突然对李丰这个尚未出世的遗腹子产生了兴趣，又没耐心等待漫长的分娩过程，便叫最不得他喜欢的手下将李丰妻子的肚子剖开。
　　就这样，李兰允降生于人界不知名的一间小瓦房，在生与死的交界与生母擦身而过，大哭着望了这萧瑟人间第一眼。

　　时光飞逝，转眼间，李兰允像条闲来逗趣的小犬一样被螭寐养到了弱冠之年。

　　一个人寄人篱下不要紧，受人恩惠亦无妨，被当作一条狗来消遣其实也无伤大雅，但前提是他没有自尊。
　　在这一点，李兰允显然不怎么走运，他生而敏感，旁人哪怕区区一个轻慢的眼神都能令他悲愤数月。可惜他却没有逃离螭寐的勇气，螭寐堂堂魔尊，与他在力量上的悬殊堪比天壤，他终是不敢逆他心思行事，只能屡次屈下脊梁。
　　长此以往，他身形都不再挺直，整个人看起来很没精神，远没有同龄公子的风发意气。

　　逆境中人，倘意志坚强些，便会选择逆流而上，搏出一方天地；
　　余下懦弱的绝大多数，则通常喜欢寻觅处境较之自己犹不如者，见证他们在泥潭里的堕落，以此获取短暂的麻痹：并非只有我窝囊，身在其中，任谁都得窝囊着活。
　　李兰允便是揣着这种不怎么光明的心思成为了无凭语的常客。

　　无凭语在荷观声名颇噪，乃难得的一家男风青楼，明文上是禁做皮肉生意的，不过若银子能给到位，也就悉听尊便了。
　　螭寐对底下的狗一向大方，李兰允虽没有自尊，银子却从没缺过，顺理成章成为了无凭语出手阔绰的大恩客。

　　那日，李兰允一身黑色罗芸丝袍，一条天蚕丝发带把发髻高高束起，神色睥睨，活脱脱一副俊朗少爷模样。
　　每回来人界，他都会刻意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光鲜模样，许是人总爱拼命找补骨子里极度匮乏的东西，李兰允在人界把脊背挺直到僵硬，而如此伪装得来的恭维却更令他烦躁。

　　李兰允的眼睛很漂亮，一双眸子却仿佛无尽暗夜，里头迸不出星点光芒，这片暗夜也是不清澈的，始终笼罩着疲惫、迷惘的雾。
　　龟公对他笑脸相迎，象姑们使出浑身解数吸引他的目光，李兰允一边不屑这些人为一点生计奴颜婢膝的嘴脸，一边又难以自抑地需要倚仗他们来获取五十步笑百步的资格，以此抚慰那点可怜的自尊。

　　在无凭语，他从不允许旁人触碰。
　　直到那一天，他遇见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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