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露华新

作者:底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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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章天鄞十三


      和妃坐在一顶骄辇里,被套了头堵了口,听外头的声响,应当是自东安门出了宫。
      她被捆着的双手往边上摸索过去,那里本该有一处开口,掀开帘子就能瞧见外头。可她未摸见帘子,反倒摸着了划手的木板。
      窗子被钉了起来,以防让外头瞧见了里头坐着的人。
      和妃收回手,愈发沉默。
      再传来人声时,已是来到了东城门,隐隐约约几句交谈,车马便顺利往前去了。
      和妃忍不住转身,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四面板壁犹如密不透风的牢笼,她用双手抵在轿身上,仿佛就能望穿一层又一层的屏障,最后看一眼王宫,最后看一眼圜州。
      无论她如何狠心割舍,无论在心底做过多少回告别,那个方向始终有她牵挂的人,死也放不下。她做的决定,真的对么?
      恍惚思索间,骄辇再次停了下来。
      她似乎被带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下了轿,又让人押着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踩在了一深一浅的土地上。
      耳畔是劈啪作响的火把声,应当是跟了不少人。和妃被扯下头套,黑夜中果不其然近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亮得她霎时间睁不开眼。
      适应了周遭之后,和妃眼中隐隐显出些异色来。
      睦王后与贴身姑姑站在前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和妃提起裙袍,朝她们的方位缓缓跪下行礼,一旁的侍卫随后过来取下了她口中堵着的布。
      “见到本宫,你似乎不意外。”
      “意外。”和妃垂着眼,“娘娘亲自处置,臣妾惶恐。”
      睦王后冷笑一声,“认得出这是哪么?”
      和妃草草环顾四周,天地漆黑,只眼前一片亮得诡异,这应当不是处开阔的地方,伴着时不时一些悉索响动,像是片野林子。她摇了摇头。
      “怎可认不得,这可是大王要与你同棺合葬的地方。”
      “王陵?”和妃一顿,难掩惊诧之色。
      “不错。”睦王后瞧她的神情,哼道:“怎么,这地方倒叫你觉得意外了?”
      和妃重新低下头,沉默片刻后道:“臣妾只是不料能活着来到此处。”
      睦王后踱开步子,幽声道:“其实你想得不错,本宫自然是容不下你与大王合葬的。”
      话音一落,一旁举着火把的黑衣人纷纷侧身,他们身后,一个狭长的土坑赫然映入眼帘,正好是一人的身长。
      和妃再沉着的脸上,也浮上了一丝恐惧。
      睦王后心中快意,轻蔑道:“那便是你的葬身之处,只不过,是活着葬还是死了葬,本宫由得你选。”
      自古后妃赐死,未有大罪的,皆是赐毒。落到王后手中,和妃自知死前免不了得受些折磨,可此状还是大大出乎了预料,她不禁道:“王后娘娘,王陵乃王族圣地,岂可现行生杀之事?”
      “哼,大王叫你迷惑得看不透你的心思,今日大凛先祖皆在此见证,本宫便以你的血为祭,心存不轨之人,吾辈绝不姑息。”
      和妃闻言皱起眉,心觉不对劲,“娘娘此话何意?”
      身后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和妃回过头,一个她如何都不会想到的人竟也出现在了此处。
      “季容?”和妃惊讶无比,季容此时明明应在景妃宫中才是。之前向景妃问起时,只道是内侍署称赶上国葬,人手吃紧,人得过段时间才能给景妃拨去,她便也未多想,谁知此刻竟会在此相见。
      仔细再瞧,季容气色极差,人也消瘦,歪歪斜斜地伛偻站着,和妃忙不迭来到她面前,未拿捏好力道,拉得季容一个没站稳,像崴了脚似的。和妃低头看,只见季容的左腿鼓鼓囊囊,以一个极怪异的角度往外折,绝非寻常人腿该有的形状。
      短暂的呆愣后,和妃蓦然抬头,眼中又惊又怒,心痛道:“你的腿……”
      她转身直视睦王后,忿然道:“臣妾已如您所愿交出一切,您为何不能放过无辜之人!”
      睦王后却是冷笑,“和妃,你还是先担心你自个儿罢。”
      和妃不由得疑惑,身后忽然传来低微的声音:“启禀王后娘娘,奴婢曾在和妃宫中侍奉三年,多次撞见和妃娘娘焚烧纸物,偶有一回,奴婢自灰烬中意外拾得未燃尽的纸张一角,发现……那是和妃娘娘同匀国往来的信。”
      和妃错愕地看向季容,信?什么信?
      她这时仍未意识到季容的出现意味着什么,甚至还闪过片刻怀疑,是否曾经当真烧过什么书信,让季容误以为是……
      “信上写了什么?”睦王后问。
      “一角信纸,奴婢清楚记得是‘出兵’、‘静待时机’与‘大凛倾覆’几字。”
      和妃愣住了。
      睦王后又问:“那信角你可留着?”
      “是。”季容颤巍巍地自怀中掏出了什么交给黑衣人,睦王后过目后,一把将东西甩在和妃脸上,和妃看着那纸片轻飘飘落地,烧焦的边沿模糊不清,依稀可辨的几个字,赫然是她的笔迹。
      和妃跪到地上,趴下去仔细看,她从未写过这些东西,这笔迹骗得过旁人,骗不了她。可她只是盯着那纸片不说话,比起为自己分辩,她更想问问季容为什么。
      “大王常往和妃宫中赏些稀奇的中原玩意,前来宣赏的回回皆是同一人,奴婢自那次之后留了心眼,和妃娘娘每三月便暗中往外送出一支簪子,而送信之人偏又是那宣赏之人,同样是留意了之后奴婢才发现,大王的赏赐中,亦会反复出现这同一支簪子。那簪子娘娘从不佩戴,也不让人碰,奴婢曾有一回偷偷取了来瞧,簪身竟是中空的,其中藏纸一卷,其上为和妃娘娘字迹,‘金刚石末入酒,日久取命’,而奴婢也不止一次看见和妃娘娘往大王的膳食中掺入过赭色粉末。”
      和妃始终一语未发,但她听明白了。
      再看向季容的眼神之中,最多的不是愤怒失望,而是难过。
      “金刚石末,定期少量服食,经年可致命。”睦太后面露厉色,喝道:“天下人只知大王积劳不治,可是和妃,你心中应当最清楚,大王自病倒后腹痛难忍,呕血不止,最终受尽折磨而亡,验为金刚石中毒之症,而你,便是那给大王下毒多年的人!”
      和妃神色戚然,却异常平静。她觉得无比可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患无辞啊。
      她挺直了腰身,一字一顿道:“臣妾从未做过谋害大王之事,更未起过一丝一毫谋逆之心。”
      两名黑衣人上前,轻易便压下了她的脊背,她狼狈匍匐在地,前方再次传来睦王后的厉声喝斥:“和妃!你可认罪?”
      “王后娘娘,请容臣妾,同季容说一句话。”
      和妃动弹不得,在睦王后默许后,季容沉默地来到她面前。她俯首注视着地上,眼前一点点模糊,就着谎言,缓缓问道:“本宫同母族暗中通信,又给大王下毒,为何本宫这般不谨慎,偏就让你三番五次地瞧见了?”
      季容闻言一哽,痛苦屏息,强忍着答道:“娘娘信任奴婢,因而娘娘做这些事时,从未避着奴婢。”
      地上传来一声笑,凄楚、悲凉,渐渐愈发放肆,笑声止不住。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睦王后皱起眉,喝令道:“废了她的手脚!”
      黑衣人将和妃摁倒在地,抡起手中的板锄往和妃四肢上砸。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的寂静,林中惊叫着飞出群鸟。
      和妃又被堵上了口,她的手脚已被尽数砸烂,手脚筋也被一一斩断。她趴在地上,满面尘土,不停地倒吸冷气,冒了满脸的汗,全然再无片刻之前的沉静模样。
      剧痛吞没了她,夺去了她的双目与双耳,以至于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季容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哀求。
      和妃浑身无一处不在疼得发抖,她无意识地举起胳膊做出往前爬的动作,手腕、手掌、指头却无一能动,只涓涓冒着血。
      睦王后悄然步近,来到和妃面前蹲下,抓起她凌乱的发髻,无比痛快道:“这一日本宫可是盼了好久啊,那么现在轮到你选了,是死得体面些,还是让你那狐媚的身子,玷污了这王陵圣地。”说罢,她目露狠色,扯下和妃堵口的布,俯身凑近和妃耳畔,低声问:“大王何时立下的遗诏?”
      可此时的和妃哪里还听得进去话语,她眼前是模模糊糊一个人影,她认得出是王后,却无法做任何反应,只浑噩地望着前方。
      睦王后见她这副模样,又问一遍,仍是问不出半句回应。她怒将和妃的头重重摔在地上,厉声道:“剥去她的衣衫!”
      黑衣人这回一拥而上,似乎在争抢什么好事,他们伸着胳膊,手底下胡乱地摸,转眼片刻,地上的女子便被扒了个干净。
      季容疯了一般,目眦尽裂,发狂地哭喊,猛烈挣脱想要扑上去,却让人一巴掌狠狠扇倒在地。
      和妃赤身裸体地趴在地上,黑衣人一脚将她踢翻了个身。沾满血污的胴体袒露在每个人眼里,有人在亢奋,有人在哀嚎。
      和妃吐血,呛得一声咳嗽。
      睦王后再次来到她面前,凝视她的双眼,道:“大王何时立下的遗诏,又是何时将遗诏交给了你,你最好如实交代,否则方才那奴婢指认的罪行,足以让你与你儿子斩首示众。”
      和妃似乎有一瞬的清明,她抬了抬脖子,眼中渐渐回神。
      “说。”
      和妃张了张口,满嘴都是血,半晌才艰难说出四个字:“臣妾……不知……”
      她竭力睁着双眼,因疼痛、绝望还有屈辱,她眼中盛满了泪水,不断自眼角流下。
      睦王后震怒,扯起她的发低吼道:“说!”
      眼睑一颤,和妃恍惚忆起了昨日。
      那一日,她站在帷幔后头,听大王亲口下令,除掉七少子。
      身在大凛半生,她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从未耻于自己的血脉。直至那一日,她终是恨了自己,恨自己谁也不是,恨自己明知故犯的每一步,恨自己无能,未能改变十三年前的任何结果。
      她真心爱的人啊……
      她只好恨自己。
      “还……还不够……”
      睦王后疑惑片刻,才明白过来和妃许是在问,玉玺、王位,还有她一条命,他们已事事如意,却还不满意么?她怒道:“大王分明传位于商儿,为何将玉玺给了你?”
      玉玺……和妃复又恍惚起来,大王引她去偷的玉玺……她瞪眼张着口,喉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哀鸣。
      睦王后见状,愈发心焦,急问道:“遗诏你是否动过手脚?大王弥留之际究竟对戊宁交代了什么!”
      和妃脸色惨白,满头冷汗,闻言竟痴痴笑了。
      “遗诏里……每一个字……都是……大王的意思……”
      此时一旁的姑姑上前,提醒王后道:“娘娘,时候不早了。”
      睦王后蹙眉,此处她是不宜久留,其实如今木已成舟,再有变数也翻不出什么水花了。今日一为宣泄,二为解惑,毕竟哪怕大王曾亲口答应传位于戊商,当日那遗诏也着实令她吃了一惊。
      这一切太过称心如意,太过正中下怀,该验的验过,能搜的搜过,可种种痕迹看来,当真是她多疑了?如此,和妃口中自然问不出无中生有的话来。
      睦王后俯视着地上的人,厌恶地别过了眼。
      她哥哥说得是,眼下诸事顺遂,与其纠结既定之事,倒不如让戊商尽快登基,尘埃落定,再寻个由头除去戊宁便是。
      睦王后朝姑姑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自袖中取出一只药瓶,捏开和妃的嘴,尽数灌了进去。
      “到了下头,莫要乱说话。”
      睦王后睨着和妃,旋即一摆手,黑衣人放开了一旁挣扎的季容。
      季容发疯似的爬到和妃面前,失声痛哭,伸手抠进和妃喉头,喊道:“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啊……”
      和妃的喉咙被灼了个彻底,再发不出声音,她不断呕着血,看起来已奄奄一息。
      季容脱了外衫将和妃包裹住,一遍遍地唤着“娘娘”,她紧紧护着那身躯,痛不欲生。
      和妃歪着头,目光正好落在季容脸颊上。
      她用她仅剩的力气,难过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明白了为何自方才一开始,季容便一直闪躲着视线,不敢正眼看她,若是心虚,眼睛自是不敢正视他人的。
      人各有苦衷,亦各有选择,没有什么好不明白,也没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她只是难过。
      季容抱着和妃的头,她哭肿了眼,却仍胆怯地回避着怀里那双眼,她迟疑再三,颤抖着双唇,用极轻的声音说:“他们、他们说……会保住宁少子……”
      也会保住那两个孩子,她自己的孩子。
      和妃缓缓闭上眼,将泪流干了。
      天旋地转,浑身一阵疼痛,再勉强睁眼,她眼前是漆黑的天。周遭嘈杂,似乎也静谧,她好像渐渐听不见了。
      身上愈来愈沉,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断地砸下来,又散落,渐渐堵住她的口鼻,渐渐遮住她的双眼。
      岁月倒回,她看见自己抱着一个婴孩坐在院落里,她的夫君刚刚添好凉棚顶的茅草,饮下一大碗水,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裙摆上,夫君弯下腰,跟襁褓中的额头相蹭,逗得婴孩咯咯直笑。
      罢了,罢了。
      罢了。

      一行人行色匆匆地步出王陵,本该守卫在外的重兵不见踪影,只有戊商率睦氏亲兵静候着。
      “怎么是你?”睦王后诧异道。
      戊商并不回答,而是反问:“母后不信任儿臣?”
      睦王后皱了皱眉,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做追究。她侧首示意,留下一句:“收拾干净。”
      “是。”戊商颔首,侧身给睦王后让出道来,紧随着一声令下,睦氏亲兵利落出手,黑衣人一一倒地,转眼便仅剩一人还站着,那身影猛烈颤抖几下,僵直着不敢回头。
      戊商来到瑟瑟发抖的季容面前,温声道:“季姑姑辛苦,接下来便放心休养罢。”

      天鄞二十四年,苏沁妤亡于大凛王陵北面山林,殁年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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